八十二章：浸礼（15）

相较于顶沼其他地区，奥尔梅克之森位处一条自西北向东南延伸的温暖带之上，更晚进入仲秋。 寒风持续盘绕在雷杉树林地当中，干冷皲裂的土地上传来一阵震动——“唰”，马蹄铁从头顶呼啸而过，迫使正为过冬做准备的啮齿类动物一头扎进了落叶堆。 白色的骏马一路向西南方奔跑，绕过一片毒森林，从豁口处跑回了王廷游猎队伍的临时驻扎点。 白马甩动鬃毛，打了个响鼻，吐出一团热气，红发黑甲的骑士扯拽缰绳，翻身下马。 索恩·费蒙特摘下披风，走进营地中央最大的那一顶行军帐篷，那是属于国王的营蓬，然而现下却空无一人，连侍从也都不在。 兴许到附近勘察去了。他想。父亲心心念念的猎物还没捕到手。 于是他便在木制的案桌上摊开一张地图，取出一只钢笔，放在舌头上舔了舔，使冻结的墨水重新流动起来。 八月十一日清早，索恩从东北方的毒森林与雷杉林交界处完成任务，赶回了营地，年中的游猎接近尾声，王廷在此驻扎，则是为了等待今年的最后一头猎物——暗物质怪兽现身。 索恩收起钢笔与地图，本打算在这里稍候片刻，等待部队回来，但仔细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劲。国王视若珍物的陨银佩剑还挂在营蓬的架子上，如果是去巡查，为保安全，他必然会带上它一起。 想到这儿，红发的骑士快步走出帐篷，吹声口哨，叫住了替他牵马喂草的侍官： “陛下到哪去了？” “早些时候往西边的矮矿山脚下走了，只带了几名扈从。”侍官回答。 索恩显得有些诧异：“几名扈从？我们如今可不在自己的领土上。” “您不必担心，”侍官抚摸白马的脸颊，“陛下是去和梅拉队长汇合，很快就会回来。这附近全都是我们的人，这儿已经能算是布拉泽的附属领地了。” 话刚说完，索恩用没戴手甲的那只手朝他肩膀上锤了一拳，告诫他谨言慎行，脸上却有藏不住的笑意。 清晨的冷光顺着矮鳞木干枯的枝杈投向大地，矿山东面，塌陷坑不远处，手持猎具的近卫骑士面朝南方列队，风吹打他们背上棕褐色的软甲和木制弓弩。 在整个队伍的最北侧，迪斯特什王身披一套银白色的轻便甲胄，负手站在风中，白色的长发如同上等的绸缎一般，顺着风翻卷。 两名侍官侍奉其后，其中一人手里拽着缰绳，绳子另一边牵着一头高大矫健、线条锋利的黑色骏马。仔细看去，那匹黑马身上覆盖了一层坚硬的鳞片，本该长满鬃毛的头顶上还有两对尖角。 “咯啦、咯啦、咯啦” 风停了，一阵金属碰撞声随之响起，驻扎维也纳斯塌陷坑的骑士队长梅里安·罗然（MerrianLoran）手握长枪，带着一队士兵出现在空地上。她在领队例行巡查的过程中听闻迪斯特什已经抵达驻扎军的营地，便匆匆从东南方赶了回来，与王廷的部队汇合。 见了国王，她立刻脱下头盔站定，俯身行礼，唤道： “父亲。” 迪斯特什轻描淡写地侧过头。 “我按您的吩咐，代替戴维斯队长接手了矿区的善后工作。”梅拉扶着枪直起身，继续禀报，“昨日傍晚时分，先知一行三人已经顺利下探进入塌陷坑，没有新的消息，我们便一直原地待命。” 他面带微笑，颔首示意：“有劳了。” 接着，国王屏退侍从，独自向东边了几步，仰起头，眺望远方的矿山残躯，绿眼睛中倒映出几只西飞的雪鸦的影子： “即便知道自己不受欢迎，我却也还想再多看看这片景色。上次涉足此地，还是在两军交战之际。故地重游，免不了感慨万千。 “你常年征战在外，未曾先知与谋面，无疑是暗中保护她们的最合适人选。”他偏过头瞧了瞧梅拉，胸前的一缕白色长发擦过肩甲，滑落下来，“倒是耽误了你陪我狩猎的兴致，梅拉。” “能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梅拉满足地笑道。 她将长枪递给副手，背着手跟上前去，话锋一转：“陛下，在矿山脚下驻守这两天，我们还有额外收获，有士兵发现了您看中的那头白色麋鹿的行踪。 “只是……”她顿了一下，“我们见到那头巨鹿时，它就已经咽气了。” “我那一箭射在后腿上，应当不至死。” “是的，死因是颈部的两条伤口，鹿的大半个身体都被挖空、啃食殆尽，皮毛却几乎留得完好无损。” 听到这番描述，迪斯特什当即下了定论：“暗物质怪兽的猎杀了它。” 梅拉望着他的背影，点点头：“被怪兽蚕食的猎物往往带毒，我们便没有轻举妄动，尸体还留在南边的森林中。” “明智之举。”国王转过身，向后一挥手，一名近身侍卫走了过来，“找索恩来，让他随梅里安的部队前去将鹿的尸首焚烧干净。” 侍官领命，刚要离去，梅拉急忙插话：“父亲，不必麻烦费蒙特，只是烧掉一头死去的野兽，我一个人就够了！” 王多看了她两眼，眼神几乎称得上慈爱：“你要用何种方法驱毒？” 骑士队长迅速回答：“支一个软罩避免引起火灾，再把干草料盖在它身上，点火。” “你有所不知，梅里安，我的妹妹。” 这时，一个声音从东边随风飘来。 还不等传信的侍官离开多远，身穿黑色轻甲的红发骑士便扶着腰间的佩剑，先一步从游猎营地步行前来。 一见到他，梅拉的表情顿时变得生硬，她拘谨地问候道：“……索恩。” “进食使得暗物质怪兽长时间停留在同一个地方，从它们身体里溢出的毒气，会使得周围的土壤也染上毒素，数年寸草不生。” 索恩·费蒙特热情而高昂地详细解释道。他打了个响指，“啵”，手甲之间便摩擦出了一串火星。 “而一个像我这样的先天蒙恩者，能够自如驱使火焰，天生具备净化的才能。只有我的火，能将那片毒素扎根的土地复原。” 说完，他脚底一转，站成一个笔挺的军姿，右手抚在胸前，立刻面向国王轻鞠一躬： “父亲，我已经绕着雷杉林骑马巡查一番，恰如您所言，在塌陷坑东北方十公里处发现了一个湿润的土丘，短时间内应该就有地下水从中涌出，可现在是旱季，出水量很小。” 说完，索恩从腰封里抽出一张地图：“出水口的位置与最佳行进路线均已画好。” 国王示意养子将地图交给侍从，吩咐道：“立刻召集所有游猎部队，按照地图标注路线前往那处出水口，原地待命。” “做得好，梅拉和索恩，你们都是我引以为傲的好孩子。”他张开双手，同时扶上两人的肩膀，像龙一样竖立的瞳孔放大成了椭圆形，“假以时日，你们必将成为捍卫布拉泽的铁盾。” （另一边-地底） 巴别尔掏出怀表，时针第三次指向第九个数字。 他仍然站立在拉铎王朝的地下城镇遗迹之中，经过一整天的向下摸索，在八月十一日晚间九点，和偶遇的探险者耶谢尔一起迈进了溶洞的最底部。在当时，这里应该属于下城的贫民区，宗教元素减少了许多。 通往庙殿小教堂的路共有三条，但只有一条能够正常通行，半路上，他们碰到了一扇打开的、生锈的拱形铁门。穿过大门时，调查员细心地留意到，门上绑着几圈连接铁锁的铁链，链条则被某种锐器切断，虽然铁链表面锈迹斑斑，可切割的横截面却是崭新的，显然刚被截断不久。 ——很可能安德娜与托德向导也进入了这片区域。或者耶谢尔说了谎。 巴别尔揣摩。 然而紧接着，他便把对这件事的思考抛到了脑后。在小教堂正堂的西侧，两人通过升降机抵达二层，重新见证了此前先知安德娜所阅读过的，千百年前的文献与日记。大量的信息充斥调查员的脑海，他却感到无与伦比的清晰。 符纹“年轮”、“大主玛纳”的诅咒、八角笼入梦、手足相残的惨剧，以及疑似教宗海莉耶塔·拉铎留下的疯癫预言。 拉铎人的血液有酸腐蚀性，下到地底来的各个长生，他们侍奉玛纳，培养“黄金黏草”，残害同胞的性命，妄图与神取得联系。而查沃的堂兄则在拉铎教宗的支持和怂恿下，于庙殿小教堂这处禁地，研制出了一种新的朝圣方法——用八角笼入梦取代草菅人命的勾当，可这却不被教廷所允许。 结合大教堂藏书库中罪案卷宗的内容来看，在执行八角笼计划的当天，发生了意外情况。告密者查沃从“圣徒”诊所逃脱，来到庙殿小教堂兴师问罪。堂兄弟发生搏斗，查沃被堂兄刺穿头骨扎死，其余六人都被赶来的教廷拿下。也许他们还没来得及躺进八角笼，教宗就启动了机关，因而幸免于难。 教廷的骑士带走了那七人，永久封闭了通往小教堂的路，只留下密室里的拉铎教宗，不知为何，他成了死在床底的那具骷髅。 如今想来，海莉耶塔·拉铎引诱血修女阿梅利亚犯下玷污之罪，使自己获刑，多半久是为了逼迫查沃的堂兄、也就是日记的主人继续他的研究。显然，在得知这座小教堂钟楼上丑恶的螺旋符号是“年轮”、是“大主玛纳”对于曾经的信徒的“诅咒”、也是拉铎人上百年痛苦的根源所在时，他的信仰就已经出现了崩塌。 宗教王朝的历史在诡异、残忍的地基之上运转，又在一个失权野心家的推动下爆发混乱，可最终，谁也没能阻止其走向衰败与破灭，只留下遗迹、文字与骨骸。 对于巴别尔来说，这些遗留物都弥足珍贵，他似乎即将触摸到所谓“血液病”的根源——一种诅咒，来自“年轮”、来自“大主玛纳”，或者至少脱不开关系。 而同时，查沃的堂兄留下的笔记中，还留有一个谜团，一个名叫“讥命”的组织所建造的祭坛，他曾试图使用祭坛进行某种仪式，同时提到了“月之骨”。 想到这儿，巴别尔重新回到密室的墙角，从那堆书本里翻找查沃堂兄的日记本，想要再看看教宗的记述——然而，他却讶异地发现了另一个问题——堆积在墙边的书本全都是日记本，内容全部一致。 经过一番比对，调查员得出结论，除了他读到的那一本和另外两本以外，其他大量日记的字迹似乎都属于同一个人，属于教宗海莉耶塔。他留在这间密室里，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把同一本笔记前后抄写了二十多遍，只是简单将它们排个顺序就能看出，一遍比一遍更潦草，到后期，文字就几乎难以辨认了。 拉铎人还真是疯得厉害。他不禁想，直到在耶谢尔的敦促下放下笔记，走出小教堂，那些信息也依然在脑海里打转。他总有种感觉，不只是血液病的真相，这个奇异世界的真相也已经呼之欲出。 祭坛，那座祭坛。巴别尔向南边干燥的洼地眺望。无论如何，他们得到那座祭坛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