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章：浸礼（14）

从“圣徒”诊所的正门离开时，二人没有带走任何东西，所有物品物归原处，只有把手损坏的木门没被重新上锁。 他们回到升降机所在平台，走东北侧向上倾斜的斜坡，登上了一段长而宽的千级阶梯，台阶上种着不少干蜡烛，扶手基本只起到装饰作用，仿佛某种朝圣之路。抬头仰望，镶嵌天文钟的、颇为宏伟的尖顶教堂就建在最高处。 楼梯一层接着一层，尽头通往两扇敞开的厚重石门，从雕刻精美的大门向内张望，灰紫色天穹撒下的冷光穿透空气中飘散的苍白灰尘，为教堂内部蒙上一层庄重的面纱，望不到底。 与外观一致，大教堂的正堂极为宽阔，地面上铺满了整块切割的石制地砖，拼凑出阳刻的宗教花纹，两侧细长的矩形彩绘玻璃窗户勉强完好，但已经光彩不复；屋顶高耸，大体呈圆锥形，吊顶壁画看似沉重，却没有用到任何一根梁柱支撑。 往里走，两排长凳摆放在厅堂中央，各有六列，面朝教堂尽头一座巨大的、镶嵌进墙壁的石膏雕塑。不知为何，与沉寂的、基本完好无损的建筑物不同，雕像已经破损不堪，分辨不出本来面目，石膏碎裂成许多块，从墙壁里脱落，掉在地上，砸断了木制的讲演台。从某种角度看，布设竟与“圣徒”诊所的大厅相差无几。 抬头环顾之中，巴别尔注意到，至少是视线所及之处，整座教堂内部完全找不出一条直线，最顶端却足有百米之高，可谓数学、力学与建筑美学的精巧结合。 戴防毒面具的探险者跟在巴别尔身后，右肩膀上扛着他宝贝的麻布袋，左手上则拿着一个锡酒壶，时不时摇晃两下，故意使液体撞击上固体，配合调查员干裂的嘴唇来看，他似乎是想引起注意。 “休息一下吧，教友，我的酒可以分你一半。”耶谢尔走到调查员身边和他并肩，若无其事地倡议道。 这已经是他至少第三次提起自己那壶酒，没得到什么回应。 大教堂的空间结构相对简单，在坐堂里绕一圈，基本就把所有布设看个仔细，但他们并未发现进行所谓的“圣餐”的场所。唯一引起注意的是存储管风琴的机关，通过拉动把手，使那面镶嵌巨型石膏像的墙壁旋转，管风琴出现。聊胜于无。 出了门继续往北，大教堂的背后惯例是一片墓地，修在风化严重而发生坍塌的花园里，再往后是行宫，与王廷的建筑规划有相似之处，应当是管理阶层教徒的居所。 穿过行宫积满苍白尘埃的露天长廊，便进入了拉铎教廷的藏书库。 恰如耶谢尔所言，书库内的经文和卷轴大量使用他从未见过的文字，“传授语”和“玷污箴言”，前者近似拉丁语，却无法解读，后者则从文字的书写本身，就令诞生自地球十七世纪初期欧洲的奥斯威尔也毫无头绪。 至此，他们本以为要从大教堂中无功而返，直到巴别尔望向一卷掉落在书架下方的卷轴，定睛一看，积满尘土的模糊字迹竟属于近代通用语（中古英语）。 他立刻走向卷轴所在的那排位于东侧的书架，果不其然，几个柜子上均放置着两百多年以来沉积的罪案卷宗，也许是为了方便大众查阅，并未使用与宗教相关的独特文字。 粗略阅读，这些卷轴中充斥着各种稀奇古怪的法律条款，譬如因违反禁止学公鸡打鸣法而获刑、因抢走唱诗班的三角帽被罚充当无薪缝纫工等等。 至于掉落在地上的那一卷文书，巴别尔将它拾起来，掸走灰尘。可以很直观地看到，卷轴里有不少关键性的文字都被烛焰烫过，碳化发黑，已经无法阅读。但经过仔细研读，他还是拼凑出了其内容的基本含义。 这是一卷指向拉铎教廷教宗的昭罪书： 【拉铎王朝第三十六任教宗，希波克拉斯·海莉耶塔·冯-拉铎（HippocrasHenriettavonLador），以宗主教缪斯·奥古斯丁（MuseAugustine）与血修女十人会议的名义，向您通告。 以下是教廷对您下达的最终判决： 您站在万事的教宗海莉耶塔·拉铎，你被受刑后的准修女阿梅利亚·缪斯多蒂尔（AmeliaMusedottir）指控为罪人，引诱她在拜圣节之夜里与你同床共寝，共同丧失贞洁。经查验，阿梅利亚所说句句属实，我们找到了目击者查沃，他作证，你同时涉嫌诱拐他的堂兄。 依照“洞底王朝属地”的规章法度，教廷之内凡失贞者，均与旧日的“▇▇▇▇之门”、玷污与祭祀之神▇▇▇同罪。你犯下玷污之罪，无论抵赖与否，罪名都已成立。宗主教及修女会判处您二人软禁与缝合之罚。 阿梅利亚将被剥夺血修女的身份，成为“圣徒”，而您将面临数罪并罚，是她的候补，念及您教宗的身份，可暂缓执行。您负责前去照看她存活，等到主的仆人回到主的身边，您便可代替她，以身体栽种“黄金黏草（即黏菌）”赎罪。 …… 至此，昭告您罪恶的卷宗已宣读完毕，此卷轴将被永久藏入大教堂，永久留存，直到“达拉斯玛纳（DorllasMana，即大主玛纳）”宽恕您的罪孽。】 在昭罪书中，还提到了一处地点：庙殿小教堂。 拉铎教廷封锁了通往这座小教堂的路，而犯下“玷污之罪”的教宗海莉耶塔却擅自将其启封。卷宗里没有过多提到封锁小教堂的原因，只知道与教廷信奉的某个神降下的神迹有关。 “这地方可真干燥啊。”戴防毒面具的探险者打断了巴别尔的沉思。 他还捏着那壶酒，隔着厚重的防护服和面具导管替自己擦汗。 “你的水壶早摔漏了，现在的形状就像个贝果。”他又催促道，“喝一口吧，老兄，相信我，奥尔梅克各个都是酿酒好手。” “我不喝酒。”调查员把卷轴放回书架上，“你提到照片上的符号在一座南边的小教堂里，名字是庙殿小教堂吗？” 耶谢尔耸耸肩：“我不记名字。就跟无法理解有人对酒不感兴趣一样。” “……”他瞥了他一眼，没兴趣辩解，“你的袋子里装了什么？” “没什么，一些探险必须的小道具。”探险者边说边攥紧了麻布袋的袋口。 “我指的是其他东西。” 他顿了一下：“那就不是你该关心的了，教友。” “在诊所里，你趁我阅读“神谕书”的时候往酒壶里掺了东西，现在却三番五次怂恿我喝下这壶酒。”巴别尔平静地注视着他，“除非你向我展示你的麻布袋，否则我不会照办。” “……”小动作被识破，探险者烦躁地沉默了，隔着防毒面具抓挠自己的后脑勺。 “由你拿出来展示。”他补充。 听到这句话，耶谢尔认真思考了一下，决定采纳这个建议。他放下肩膀上的口袋，把酒壶夹在腋下，开始鼓捣袋子里的东西。这时，趁他分心，调查员动作麻利地踏出一步，一把抢过了锡酒壶，拧开瓶盖，就开始往地面倾倒。 “嘿、嘿！拿来！”探险者急忙扑过来。 巴别尔侧身躲开：“现在不想让我喝了？” 随着烈酒挥发，他已经嗅到了酒精和粮食香气以外的气味。 “你把它倒了！你知道这玩意有多重要吗？你这个野教徒！” 耶谢尔猛地揪住对方胸前的衣服，把麻布袋往旁边一丢，想要抢夺他手里的酒壶。 两人所在的东侧书架北面有一面断墙，藏书库海拔颇高，位处整座地下城镇的最北方，墙壁破损的那一侧却没有任何防护围栏，破口足够一人通过，稍有不慎，失足坠落，便会掉下目测几十上百米高的峭壁悬崖。 纠缠之中，巴别尔防护服的领子被用力扯开，一枚属于执法厅的领带夹暴露出来。 在冷光照射之下，领夹的黑金色荆棘纹章倒映在耶谢尔防毒面具的镜片上——他灰蓝色的瞳孔骤然收缩。 紧接着，高大的探险者突然就卸了力，两只手扒住调查员的防护服，开始顺着重力往下滑。 “……你怎么了，耶谢尔？”他手里仍然拿着酒壶，没有立刻把对方推开，但询问的语气里同样没有丝毫关切。 “呃……”探险者嘴里发出迷茫的呢喃，如梦初醒，“你刚才、叫我什么？” “耶谢尔。”调查员重复了一遍，协助支撑着他的身体，“你看起来是缺氧了，坐下休息一会。” 对方没有回应，也没有抗拒，在他的扶持下坐到了一旁倒塌的石墙上，仍然有点神志不清。他先是坐在那儿发愣，然后突然转动脑袋，开始向四周张望，晕头转向的，差点从石头上掉下来。 这一系列举动十分奇怪。巴别尔在心里揣摩。他就好像突然换了个人似的，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茫然和陌生。 于是，调查员走上前去，蹲下，假装关心地查看情况，同时把手伸向他脸上的防毒面具： “你需要新鲜空气，把面具摘下来。” 紧接着，耶谢尔突然伸手，夺过了他手里的锡酒壶，“哧溜”一下跳了起来，同时护住脸上的面具。 “走吧。”探窟者似乎已经恢复了正常，一把拎起废墟上的麻袋，对刚才发生的冲突视若无睹，“继续往下走。” 他穿过巴别尔身前，快步往书库的出口走去，见对方没有跟上，又不耐烦地催促道： “怎么了？你在等什么呢？被困在地底下竟还敢愣神。快点，我们距离小教堂跟祭坛还远着呢。” 调查员在沉默中转身，跟了上去。 就在刚才，他试图接近耶谢尔的防毒面具时，看到了防护服领口内侧的一串数字，35704，最前端的两个字母磨损了，但毫无疑问，那正是他前些天从酒吧报纸上读到的，失窃的防护服的编号。 对方那壶酒里混杂了某种药物，作用则是致幻，巴别尔可以笃定这一点，因为他十分熟悉那种味道，那种曼陀罗药粉的气味。除了治疗哮喘病，在奥普拉，还被用于各种宗教仪式。 这使得调查员产生了猜想，他来到维也纳斯这些天，恰巧经历了本不应该出现的梦游、幻听和幻视症状，起初他以为和这座矿洞以及毒森林有关，毕竟，他的大脑第一次出现问题，就是半年前刚来到奥普拉时，掉进毒森林，然后失了忆。而至于为什么后来再次进入毒森林，所有记忆就又都突然回来了，仍然是个谜团。 现在想来，会出现幻觉说不定是饮食上有问题，例如被掺进某种类似巨蝎鲎毒液的、持续生效且无法快速通过新陈代谢排出体外的致幻剂。 他们三人近三天都在固定的两个场所，塞珀斯酒馆与旅店楼下的餐厅就餐，加之这些店铺的经营者热衷于替他们免单，目标的隐私度基本为零，想要下药，几乎是轻而易举。问题在于，若这种假设成立，只针对他一个人如此精准地进行投毒，动机又能是什么呢？ ——动机？ 巴别尔忽然想起了那个名字，那个在他的梦境、幻觉和寻人启事里反复出现的人名：亚伦·席拉。 也许找到他，一切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得出结论，他便在脑海中，将这条待办事项排到了寻找钟楼符号和安全返回地面两项之后。思考结束，他快速回归现实，重新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