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徒自抱贞心

两年前，十月十二，雨夜，汝宁府。 方成独坐屋中，温了两壶酒，近来天气越发寒凉，一杯温酒下肚，周身血液都也变成了温的。 一壶酒喝毕，方成开始喃喃自语，像是与人对话，但整间屋子只有他一个人。 “师父，该去“方便”了，回来接着喝，我等您。” 圆桌上放着一盘几乎没动过的东坡肉，两盏杯，两壶酒，一柄刀——鱼鳞紫金刀。 刀的主人已经死了，就在几天前。 死在牡丹山庄的茅厕里，但好在庄主花四爷是个讲究人，那茅厕十分干净，甚至还焚着香： 深坑上用紫檀木装成个架子，架子上铺着锦垫，坑底铺满鹅毛。 万君武就倒在那个锦垫上，死的既干净，又舒服，被发现的时候身上还冒着一股搀着酒味的熏香。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方成却知道来人是谁，习武之人，对声音最是敏感。 就在三天前，这个人几乎在同样的时间，以同样的方式敲响了这扇门。 雨仍淅淅沥沥的下着，那人周身已被打湿，显得更加瘦削了，嘴唇呈惨白色，衬得他的脸颊越发黝黑。 “杨大捕头。”方成一边招呼，一边透过杨铮望向十几丈外的那棵树，这一次，树后没有人。 方成乐了，又接着说：“你老婆不跟着你了？所以找我喝酒来了？” 杨铮没有说话，只是推开方成杵在门框上的手，径直朝里屋走去。 擦身时，方成赫然发现，三天前，那只举着海捕公文向他亮明身份的手，成了一只空袖。 杨铮一边往屋里走，寒夜的风一边把那只空袖吹得向后飘扬起来。 他走到圆桌坐下，顺手抬起桌上的满壶酒，往口中倒了一口，煞白的唇登时恢复了些颜色。 “长话短说，你明天一早就到官府去找熊晓庭报案，遗失的那一百八十万两官银，就在一等侯府。”杨铮道。 “是狄小侯爷吞了那笔官银？他还缺这一百八十万两不成？” “你缺吗？” “别说一百八十万两了，一百八十两我也缺。”方成道。 “那就对了，官府发布了悬赏令，你只需跑这一趟，就能得到三千个一百八十两。” “等等，你是说……” “没错，整整五十四万两，足够你衣食无忧，再讨个老婆管着你。”杨铮道。 “既是这么多钱，你为何不去？有了五十四万两，也许你就能管着你老婆呢？” “我却喜欢让老婆管着。”杨铮笑着说，提到老婆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突然变得十分温柔。 “你的手臂呢？”方成见他态度松弛下来，终于开口问。 “没了。” “怎么没的？” “为了和我爱的人相聚。”他微微抬头，仿佛在怀念什么，但绝不是那条手臂，更像是在怀念女人。 半晌，杨铮又开口道：“我已经决定了后半生要如何过，所以，我不需要这些钱，但我需要遵守约定。” “什么约定？” “十日之约，十日内找回官银，你一定要找到熊晓庭，把这封信交给他。” “然后他看了这封信，就把我抓了？” “你没做坏事，他自然不会抓你；你可以心安理得的拿走这笔钱，如何处置是你的事，你可以看信。”杨铮坦然道。 “辞呈？你不做捕头了？”方成瞪大眼睛。 “不做了。” “我们只见过一面，为何这样的事，你会想到让我做？” “大概因为这段日子以来你是唯一一个让我开怀大笑的人。”杨铮道。 “那以后和你那个爱管人的老婆在一起，你一定会每天都开怀大笑。” “对，一定会！” …… 方成挪了挪身子，手脚都被“软金锁”绑着。这是一种金属做成的镣铐，遇柔则柔，遇刚则刚。 柔时宛若织物，要是硬扯便会骤然收缩，坚韧似铁。 此时，方成被勒在软金锁下的皮肤已完全磨破了，可见在变成这个样子之初，他是极不配合的。 这也是一个夜晚，不过是在两年后的立夏，熊家大院的地窖里。 只亮着一盏微弱的油灯，四个人挤在一起，周围都是些相同大小的瓦罐，不时飘出一股酱菜味。 “后来呢？”凤凰游问。 “后来他便走了，冒着雨走的，我留他住一晚，他说他老婆只给他放了七天假，那天刚好是第五天，他一定要早一天回去，和他老婆相聚。 他走后没多久，我就出发了，见到了熊晓庭，也果然如杨捕头所说，几天后，官府兑现了那笔悬赏。” “那你岂不是个有钱人了？”江自流插嘴道，很快，他便撇撇嘴，因为凤凰游转身狠狠瞪了他一眼。 “一瞬间的有钱人吧，至少那叠银票在我手中握过，我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钱。”方成道。 “可是，你却在一瞬间就将它花了出去。”钱眼开道。 “没错，等着兑现的那几天，我心里一直在想杨捕头第一次敲开我家门时，问我的那些话，虽然最后我还是没完全想通，但却做下了一个决定。” “你大张旗鼓的穿梭在洛阳各大名馆，在柳巷中点头牌，相看豪屋田产，一夜之间，成了人尽皆知的暴发户。”钱眼开道。 “没错，我就是想让那些人找上我，他们的动作果然很快，当天晚上就有人闯进了妓院，甚至闯进了如烟姑娘的房中。” “你便用那笔悬赏投诚，加入了青龙会。”钱眼开再次补充。 “你是青龙会的人！”凤凰游一惊，踢翻了一个瓦罐，地窖原本就稀薄的空气登时变得臭不可闻。 “凤大小姐莫急，青龙会也有好人，你眼前这一个就是。”钱眼开道。 “可是……青龙会不是……” “是，背叛青龙会的人，只能是死人。”方成道。 “你不怕死？”凤凰游问。 “怕，非常怕，但我师父也不能白死！” 凤凰游怔了一下，几个时辰前，她也对江自流说了同样的话。 方成继续道： “我除了这条命，一切都是我师父给的。 他是个极好的人，心胸开阔，素不与人结仇。 他教我刀法，养我长大。 他告诉我要有勇气，但也告诉我要享受当下、享受平凡。 我虽是个孤儿，但却也知道，一个人若是能遇上一个只希望你快乐，而不对你寄予厚望的人，是件多么难得的事。 如果碰到了这样的人，那他一定是真的爱你，拿你当家人。 可是，我的家人却死了，只因为他不肯加入青龙会。” 方成薄薄的眼皮被血液冲成了绯红，他想哭，但还是忍住了。 凤凰游别过头，想给他一点空间，于是转向钱眼开，开口道： “既然你都承认他是好人，那还绑他做什么？我们出去说，这里好臭！” “我若是不绑他，他要么就已经死了，要么在蹲大牢。”钱眼开噘着嘴回道。 “你这老家伙，一点不老实，你若是不绑他，蹲大牢的分明是你！说不定现在饿虎岗的强盗就在喝你的血，吃你的肉！”江自流道。 “好啊，你个老狐狸，算盘打到我头上了！”凤凰游起身，忍不住在钱眼开胳膊上捶了几拳。 熊九太爷的酱菜又被打翻了几坛。 夜很黑，无月，月在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