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欲望骨牌

十一月廿二，天地霜白，枯枝载雪。 雪下的很厚，是一夜间堆满的。 湖面尚未结冰，只浮着一层细细的冰沙。 大雪掩盖了人对地域的辨认，只知是在一个湖边，周围无村无舍，无鸟无兽。 只有一匹黑马，自北踏雪而来，马上坐着个戴斗笠的黑衣男子，面色蜡黄，眼眶凹陷，是卫天鹰。 马臀两侧坠着两个巨大的箱子，看上去比人还重，这让黑马的前蹄总是间歇的凌空。 马在湖边停住了，卫天鹰仍然面无表情，他可是要到对岸去？还是在等什么人？ 一刻钟后，自南向北也来了个人，一身黑衣，连脸也被斗笠上垂下的黑纱完全遮住，马跑的算快，因为一身轻健并无长物。 那人在对岸停下，二人同时下马，张臂凌空，踏湖而去。 各自用脚尖轻点湖面，冰沙未动，波澜不惊。 风声停止时，二人仍隔岸相对，全程无话，那个遮面人骑走了载着两个大箱的黑马，走的踉踉跄跄。 卫天鹰往马鞍夹层中割出一张图纸来，画的密密麻麻，环环相扣。 抬头处书着【孔雀图】三字，左下角还盖着孔雀山庄的秋叶金印。 有了这孔雀图，就能造出这世间最精妙的暗器——孔雀翎。 得孔雀翎者得天下。 这暗器无需武功加持，只需按动两侧的开关——孔雀开屏，美如神明造物，在你感动落泪，欲加形容时，就已要了你的命。 据说，这世间唯一一个见过孔雀翎开屏圣象还活下来的人，是“大雷神”金开甲。 可自那泰山一役后，金开甲便如同人间蒸发，再未露面。 所以那一役，他究竟是死是活无人知晓。 直到十年前，青龙会七月十五分坛才得到了确切的消息，金开甲真的死了，没死在过去，而是死在“阴魂剑”麻锋剑下。 金开甲死后一年，泰山一役的赢家孔雀山庄庄主秋一枫也驾鹤西去。 整个孔雀山庄被交到他那个乳臭未干的忤逆儿子秋凤梧手上，彼时，他甚至不到二十岁。 一代江湖老人的陨落，令整个武林人心窜动。 既对孔雀山庄虎视眈眈，又忌惮孔雀翎这件宝物。 一晃十年，仍不敢轻举妄动。 卫天鹰而今得到这张孔雀图，便是得到了一把撬动江湖的钥匙，此举一旦成功，整个江湖都得跟着姓青！ 这张图纸得来不易，绝不是用那两箱珠宝换得的。 那只是一点小小的见面礼。 在二人尚未见面之前，就已通过中原镖局，在指定地点运送了七十车厚礼。 可是两月以后，天底下能叫得上名号的能工巧匠都被他找遍了，也杀遍了。 卫天鹰终于肯信——这张图纸是假的。 就跟十年前，花重金从一个自称“捡到”了孔雀翎的侠士手中，得到的那个假孔雀翎一样，都是假货。 那个孔雀翎的确是做的美轮美奂，以假乱真。 按动两侧开关时，虽不至于绚烂如神作，却也能杀人，至少，卫天鹰找来试翎的手下是死了。 但不够漂亮绝不是判断它是假货的标准，还有一个重要的标准是——那个玩意，是一次性的！ 在工艺上精雕细琢，大费周章，却只能用一次，与其说是件武器，不如说更像是件工艺品。 十年前的那个假货好歹还有个实体，可而今的这张孔雀图，却是张十足的废纸。 同一个错误犯了两次，纵使卫天鹰能化鹰变云，利用天底下所有的禽兽器物变形逃遁。 一旦他有片刻落脚，那落脚之地就是他的死地。 哪里有土地，哪里就有青龙会的人。 别人不知道青龙会的杀人手段，可身在五月刑罚堂的卫天鹰却比谁都知道，等待他的是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死法。 在这种变态的死法面前，自我了断，是他唯一的出路。 然而，就在此时，红旗老幺袁紫霞为他找到了一条活路。 既然路只有一条，就让别人去死，只要能活，无论有多少人因此丧命，都值得，这就是江湖铁律。 孔雀图的存在，如雨后春笋，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散布了整个江湖。 接着，这张孔雀图以十二路镖师做掩，以青云山为圆心，分别走了十二条不同的路。 于次年正月被转移到白旗管公孙静手中。 由公孙静向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十二大有财有势之帮派发送了十二张请帖。 河东赤发帮、青竹帮、铁环门、太原李家； 河西白马帮、万竹山庄、飞鱼塘； 太行快刀帮、十二连环坞、长江水路、辰州官家拳； 以及苏州万金堂。 皆从五湖四海，带着志在必得的决心和代表诚意的金银珠宝纷至沓来。 这些人，还在路上便开始彼此厮杀，真正到达公孙静面前时只剩四个。 公孙静带着他们穿过地道，用三把钥匙打开了把守森严的铁栅，迈过了十三道机关，到达了一扇石门； 用三把钥匙打开这间石屋子，三把钥匙打开石屋中的大铁箱，再用三把钥匙打开当中的小铁箱； 然后在众目睽睽下发现铁箱是空的。 孔雀图失窃了。 铁箱内只有一张写着九个字的纸条：“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 在场的都大惊失色，当然，其中最惊惧的人莫过于公孙静。 公孙静虽位列青龙十二煞，可负责行动的白旗管，却是要受命于素未谋面、也到死不会相见的红旗管卫天鹰的。 卫天鹰将这件付诸万金换来的宝贝，经过了十二路人的层层掩护，平安送达到公孙静手中。 却在公孙静手中遗失了，这丢的不是孔雀图，丢的是公孙静的命。 好在，他们马上锁定了盗走孔雀图的人，定是白玉京。 于是，这群志在必得的人短暂的凝聚在一起，然后，在适当的时候相互厮杀。 【目标相同的人，只是一时的朋友，却是最后的敌人。】 到最后一刻，所有人都死了，包括公孙静全家，为的只是一张假的孔雀图。 卫天鹰因此得以续命。 若不是这当中发生了一段谁也没料到的爱情，他定能全身而退的。 但偏偏，袁紫霞爱上了白玉京，白玉京也因这三面之缘决定为她退出江湖，浪迹天涯。 这也是为什么，白玉京斩断了他的双手，他却仍能和袁紫霞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原因。 若是没有袁紫霞出的这个主意，他失去的不是这双手，而是这条命。 卫天鹰的手断过两次，可他的命也被袁紫霞救过两次。 他也许能过上袁紫霞所说的那种自由、幸福的生活。 但江湖上的其他人，却没有这么幸运。 就像一套骨牌： 那张遗失的孔雀图正因为它的遗失，从假的变成了真的。 这张图的主人，为了钱，画了一张假图，假图被层层转卖，最后以天价卖到了卫天鹰手中。 卫天鹰为了活，设下层层关卡，十几条人命为之前赴后继。 而争夺孔雀图途中，帮派间的相互厮杀又悄悄地埋下了至少十二条错综复杂的仇恨之根。 从仇恨的根茎上开出的花朵也会因之前赴后继的投入到新一轮、再一轮，源源不断的厮杀当中。 至于那张丢失的孔雀图，自然有更多人，为了各种各样的理由，对其大做文章，被做进文章里的人，再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再做文章…… 于是，一张假的孔雀图，转了一圈又一圈，死了一帮又一帮之后，终于转回了原点，威胁到了那座真的孔雀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