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瓷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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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啷哐啷……”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个声音,持续不断,越来越近,是铁块撞击的声音,有轮子。
段泪烟闭着眼睛,仔细分辨。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是危险,还是希望?
但无论是什么,皆比现在强,他已经被关在这个铁笼中超过了四个时辰。
他实在想小解,但那已经是两个时辰以前的事了。
“往裤子里撒,裤子会兜住你的尊严,等裤子兜不住的时候,你也就忘了你是个人了,就像我一样。”
野人的裤子只穿了一半,他若是不说,段泪烟根本都不会发现。因为他腿部的皮肤已经溃烂了,丝毫看不出是肉来,他一点人样也没有,他说的不错。
可段泪烟能忍,就像每个初被关进笼子的人一样。
他心中还有希望,有尊严,有一切属于人的,美好的、端正的东西。
锁链声。
是解开锁链的声音,从笼子右边的石壁传来,穿透了石壁,灌进段泪烟耳朵里。
“滋啦——”
门被打开了,撞在石壁上。
“哐哐哐……”
撞击的幅度越来越小,越来越缓,直至重新归寂。
“咯噔”一声,那个有轮子的东西进来了,进入到段泪烟的视线里。
是一辆小推车,十分矮小,因为推车的人也很矮小。
不,他分明只是个孩子,看上去不到十岁。
铁笼里每个被栓成“火”字的人见状,才一个个的“活”过来了。
此前,他们不发一言,垂坠着脑袋,好像连呼吸也没有。
然而这一刻,他们皆昂起头,大睁着眼睛,火光印在他们的眼白里,那恐怕是这些人浑身上下唯一还洁白的地方。
几十个铁笼中的铁链开始此起彼伏的晃动,因为每一个人都在迫切的前后摇晃着身体。
好像力大无穷的猛兽,要在下一刻集体冲破牢笼!
这些人在做什么?是可以出去吗?是吗?
段泪烟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成百根铁链在空旷的四壁间震耳欲聋的绝响,这种迫切感让人的心跳的很快、鼻子很酸。
他过往对人的一切感知好像都消失了,这不是来自人类的挣扎声,这绝非。
他等待着,等待着事情发生,不论是什么,他都期盼着,和这些人一样期盼。
孩子揭开推车最上层的铁板,露出一排排码得整整齐齐的餐盘。
他开始绕圈,熟练的将餐盘端出,一个个的放在距离地面不远的托盘上。
每个托盘的两侧皆由两根细细的铁链吊着,铁链从什么地方垂坠下来的,段泪烟并看不见。
他的视线被铁笼上方吊着的钟乳石挡住了。
孩子摆了一圈,直到小推车完全空了,他才绕到石柱后方去,拉动绳索。
他的身子每下降一次,那满满一圈的托盘便相应的上升一截,直到托盘横亘在段泪烟目前,横亘在每一座铁笼面前。
“轰——”
段泪烟这一刻算是知道这铁笼上的小窗是做什么的了,又扁又小,刚够送进来一个托盘。
餐盘是瓷的,满满一圈皆是奇形怪状的缺口,上面还糊着一些干透了的米粒,一看便知,是从未洗过的。
盘中胡乱的盖着一层薄薄的棕褐色的东西,成糊状。
空气里还是那股刺鼻的屎尿味,乃至这盘东西在段泪烟看来,也是屎尿无异。
他别过头,竭力想退后。
却看到那些来回活动身体的人,像饿狼一样,朝着这盘东西扑过去。
他们的双手被高吊着,可是脖子却伸得很长,舌头也伸得极长,像牲畜一样上前舔食着盘中的食物。
偶尔还往后借力,再度上前,好能更靠近些。
孩子靠在石柱上,席地而坐,从口袋中摸出了一炷香,整齐的掰作四截,将其中一截固定在地面的石缝中,用火折子点燃。
“小兄弟,小兄弟……”段泪烟冲着那个孩子喊。
孩子无动于衷,只静静望着插在石缝中的那一小截香,望得出神。
“小童,小童,放我出去,这是哪儿?放我出去!”
“别喊了,他是个聋子,你叫破了嗓子他也听不见。”一人道。
“吃一些吧,小子,那截香烧完,你再想吃也来不及了,下一次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除非他们想起来。”野人道。
“他们可不会轻易想起来。”最初的那人道。
二人都已经把餐盘舔干净了,此时正在说话间意犹未尽的舔自己的嘴皮,甚至是鼻尖。
“不了,多谢两位公子提醒。”段泪烟道。
野人的眉头颤动了一下,显然他已经太久没有听到这样的称呼了。
他叹了口气,摇摇头,不再相劝。
所有的提醒,他只会说一遍,他知道没有人肯听,但日子久了,便会明白的,人总要自己走一些弯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那人又低下头去了,但野人仍目不转睛的望着段泪烟,他在等,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有哪些可能,他看得太多,再熟悉不过。
直到,段泪烟望向眼前的餐盘。
“不可!”野人惊呼。“餐盘就是餐盘!你若是打餐盘的主意,你会活的很惨!
小子,你死不掉,也逃不出,更不可能让这个孩子救你,他就是个送饭的,除了送饭他什么也不可能做。
你能想到的,别人都拿血拿肉替你试过了!”
段泪烟猛怔了一下,紧咬着牙关。
直到香烧完了,孩子拉动绳索,小窗重新关闭,铁链在门上绕了四圈,“啪”的一声,锁舌嵌入锁芯,小推车由近及远……
空寂,又是那种深不见底的空寂。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用这种易碎的瓷盘吗?因为脆弱的东西,总是让人想入非非的。
看见那个死人了吗?”
段泪烟顺着野人的下巴望向了角落的铁笼。
“就是个吞了碎瓷片寻死的,他心里想死,可是他的身体却拼命的想活。
事实是无论你吞进去什么,你的胃都只做一件事,就是帮你消化,即便把自己辇得血肉模糊也不足惜。
你身体的每个部分都各司其职,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弃,难道不可敬吗?
他用了很长时间才死去,他痛苦了很久,也死了很久,可还是吊在那里,没人会管,臭了、烂了,就让别人看着、闻着。
他用了再久,比起这些拼命活着的、猪狗不如的人来说,也不过是短痛。
这样的死没有气节,反而是弱者的表现。”
不知为何,野人的声音开始变得微弱,一字一顿,十分费力。
但他仍然强撑着,继续道:
“若你今天把盘子推下去,就会和那些人一样,被拔光……牙……”
野人的眼睛闭上了,像死了一样,再没有任何声音。
整个洞穴,被一种空旷的死寂笼罩着。
段泪烟喘着粗气,他喊着,叫着,他不知道野人的名字,只一个劲的叫“公子”“先生”……
声音在四壁涤荡开来,重叠成双份,却无论如何也再无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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