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三年的时间，在粮食运输车来来往往的车辙中，在进出粮现场忙忙碌碌的脚步中，在仓内粮食高度起起落落的变化中，在仓房大门开开合合的过程中，悄然而逝。 一天傍晚，汽车车轮在路面飞速旋转，明亮光滑的轮毂几乎成为一面铜镜，在夕阳下流光溢彩。黑色的奥迪A6轿车在公路上疾驰，随后一个转弯，留下一串红色的尾灯拖影，消失在苍茫刺眼的夕阳之中。 一转眼，汽车来到一段乡村道路，硬质水泥路很窄，车速也不得不降下来。 道路不远处的田地里，几头牛正在悠哉悠哉地甩着尾巴驱赶牛蝇，时而低头吃草，时而抬头远眺；道旁的村落中，倦鸟在细细的电线上小憩，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村里的房子破败不堪，不时从小巷窜出一两条土狗，将屋檐底下正在觅食的鸡群，撵得振翅腾飞，四处逃散。看到陌生的车辆缓缓驶入村庄，土狗还象征性地吠了两声。 再往前，车辆转入一条泥泞的小路，小路两旁肆意生长着各类野草，道路坑坑洼洼，很不平整，车辆行驶其间，车身左摇右晃，红色尾灯则一直亮着。 村里的路根本无法行车，车辆只能在村子入口处停下来。 “喂，我到村口了，你出来吧。” 车辆后座的人正对着电话那头说道。 “来了！” 由于司机视野开阔，他率先看到了村口的人群，立即回头说道。 从挡风玻璃看去，村口成群结队涌过来不少人，人群手中还拿着各式各样的物品，他们全都簇拥着中间一人。只见中间那人满面笑容，一直摇头伸手，不断推脱着众人递过来的东西，另一只手则拖着行李箱。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李良安。 此时，汽车的门也打开了，车里的人也下了车。一双锃光瓦亮的皮鞋，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第一脚下去，鞋子底部粘上了泥巴，鞋的主人抬起脚左右看了看。关上车门后，他大步朝前走去，也顾不上鞋了。司机也立刻跟在他身后。 “良安……” 那人边走边朝李良安高声喊道。 “哎，赵主任……”李良安一边激动地打招呼，一边高声说道，“您说您怎么还亲自来了，要早知道您来，我昨天就自己坐车回去了！” 原来，粮库副主任赵庆华今天亲自来接李良安。一旁的司机也不是别人，正是汪凯。 “你可是我们东谷储的大功臣，别人来接我不放心呐！”赵庆华高兴地调侃道。 村民们看到赵庆华的一身行头，便没有继续往前拢，都在李良安身后停下了脚步，他这才有机会上前和二人握手。 “李主任……”见李良安走近，汪凯也微笑着打起招呼。李良安则礼貌地还以微笑。 “你这……”赵庆华指了指他身后众多的村民，疑惑地问道：“现在可以走了吗？” “等我一下。” 说完，李良安留下行李箱，转身回到人群中去。一番艰难的告别，在所难免。说话间，汪凯已经将行李箱放进了汽车后备箱，在车前静静地等候着两位领导。 “乡亲们，回去吧，以后好好过日子。” 李良安最后一句话说完，向村民们挥了挥手。 “李书记，常来玩啊！”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 顿时，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全都跟着喊道。 尽管依依不舍，但最后，李良安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坐进汽车关上门的那一刻，他把一切都拒之门外。他靠在座椅上，一个深呼吸，眉头深深皱起，然后又用双手抚面。 这一切，汪凯在汽车后视镜中看得一清二楚。他又看了看车门后视镜，随着汽车缓缓驶离，村民们的身影也越来越远，但他们始终留在原地，久久不愿散去。 “怎么了？任务结束不是应该感到高兴吗？你好像……”赵庆华歪了歪脑袋，和李良安拉开一段距离，看着他说。 “没什么，怎么说都在这个地方待了三年，多少有点感情。”李良安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连连叹气道，“唉，都过去了，以后估计也不会再回来了，走吧……” 汽车上了水泥路后，汪凯一脚油门，车辆很快便消失在山野丛林间。 另一边，东茂市维多利亚海港酒店的豪华包间内，一人正坐在一张大圆桌旁吞云吐雾，又不时抬手看表。与窗外的黯淡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室内明亮温暖的灯光，在华丽璀璨的灯光下，手表也显得璀璨耀眼，令人炫目。 表盘指针指向五点半。此时，包间房门打开，服务员走了进来，轻声问道：“王总，可以上菜了吗？” “急什么，客人还没来，再等等。” 说话的这位，正是凯旋饲料老总，王军。 打发完服务员后，王军缓缓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是一个木制的观景阳台，阳台之外，则是一望无际的茫茫大海。海面尽头，水天相接，天上晚霞如火似锦般燃烧着，海面波涛如狼似虎般咆哮着。远方，黑夜已经渐渐落下帷幕，明暗对比之下，只见窗户玻璃上映出两个影子。 一段回忆涌上王军心头。 那还是三年前，李良安参加扶贫的第二天，周建国便在晚上找到了他，希望他在今后的扶贫工作中，多多出力，帮助李良安。 “周主任，您让我帮他？您这是想劫我的富，来济别人的贫？”王军对于周建国的要求疑惑不解，他皱着眉头笑出了声，“那应该您来当这个扶贫书记呀！最起码肥水不流外人田！” “王总啊，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周建国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他当科长的时候，你们就见过，你想想，这才几年的光景，他就当上了副主任，官场职场你又不是不懂，这样平步青云、扶摇直上的，你见过几个？”周建国露出神秘的笑容，他眯着眼睛，口和鼻腔中吐出一阵白烟，看不清他更多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他才继续说：“如果他能够扶贫归来，身披殊荣，今后他在东谷储的位置，可不是我一个粮库主任能够相比的！再说了，区区几百万对你来说简直不值一提，但对于那些贫困村来说，可是一根救命稻草，你现在如果能够帮上他，并借机拉拢他，他就欠你一个人情，等他再回来，你还怕没好处吗？只是……到时候可别忘了我这个中间人哟！” 周建国又吸了一口烟，久久凝视着王军。 “可他现在毕竟只是个副主任啊！您真的这么看好他？” “王总，人和人的关系，是要时间慢慢培养的，如果在他只是副主任的时候，你不抓住机会，等当上了正主任，或许就没你什么事咯！”周建国一副幸灾乐祸的坏笑，又吸了一口烟，缓缓说道，“另外，除了他的个人能力，还得看看他的际遇！从保管员到科长，再到主任，比他优秀的人是走的走、伤的伤，又恰好遇上这么个扶贫，被破格提拔，仔细想来，他走的路，比别人都少，他的机遇比任何人都好！有个东西叫做命！有些命，不得不信啊！这最后一点嘛……我马上要退休了，这个世界啊，总是年轻人的！” 包间的门再次被打开，王军也从记忆中醒过来，另一位服务员站在门口简单地提醒道：“王总，他们来了！” “好，知道了！” 说罢，他掐灭了香烟，转身朝门外走去。 酒店内，赵庆华和李良安在服务员的带领下，穿过奢华的大厅和走廊，朝着王军所在的包间而去。 “赵主任……” 见到酒店外观以及里面的环境后，李良安大为不解，粮库为自己接风洗尘，为什么会选择这种地方。 “别急，到了你就知道了！”赵庆华只是这一句话，便不再说话。 很快，一行人来到酒店一角，行走在一条长廊上。 长廊之下便是海滩，长廊尽头是一段楼梯，楼梯上则是一个木制观景阳台，阳台正处于整个酒店的角落边缘，所以，视野极其开阔。 当他们踏上长廊尽头的台阶时，王军正从包间里出来。只见他脸上挂着微笑，快步迎上前来，准备与李良安握手，嘴里还念念有词：“哎呀，你好你好，李主任，凯旋而归！恭喜恭喜！来来来，里面请里面请……” “王总客气……客气，您这次可是帮了我大忙，我这扶贫的勋功章，最起码有一半是您王总的！”虽然李良安不知道今晚的宴席有什么玄机，但他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进屋时，李良安被包间的布局风格深深吸引——进门处，是个吧台，各色名酒摆满了后面一整面墙，吧台旁又是一处泡茶待客的地方，精雕细琢的实木茶几桌椅，搭配小巧精美的茶具，再过来，一张巨大圆形餐桌，摆放在房间正中央，而房间比想象中大得多，显得异常空旷。脚下的地毯似乎一尘不染，花纹别具一格，踩在上面甚至有些于心不忍！而头顶上方，一盏造型独特做工精美的巨型水晶千叶吊灯，静静地挂在天花板上，视觉效果令人叹为观止！包间外，则是刚刚看到的阳台，一整扇落地窗，阻隔了众人与大海的距离。 就在李良安默默观察整个包间的时候，东茂直属库主任周建国恰逢其时地走了进来。 “良安……回来了……” “回来了……周主任……” 几人又是一阵热情的寒暄。 闲谈间，周建国顺着话题，有模有样地感谢道：“哎呀……不知是什么机缘巧合，引得王总在咱们贫困村投资办厂，也多亏了王总，我们才能顺利完成这此任务，真是替良安，替我们粮库，替整个东谷储东洲分公司解围啊！王总，我也得感谢你啊！” “哪里哪里，或许也是缘分吧！我是个生意人，既然办厂能够赚钱，又能为国家和人民出一份力，何乐而不为呢？” 四人听了这话，纷纷哈哈大笑起来， 李良安被众人架着入座，走到餐桌旁，他又有些犹豫。他静静地盯着周建国，又盯着赵庆华，又看了看王军。 “怎么了？”王军眨巴着眼睛，好奇地问道。 他也不失时机地看了看其余二人。 “王总，您也知道，自从八项规定出台后，是越来越严，所以这顿饭……”李良安来回注视着三人。 “嗯，良安担心的也不是没道理，要不我们自掏腰包，一切从简吧。” 一边说，周建国一边对王军暗地里使了个眼色。 “那这样吧，反正菜还没点，我们随便吃点儿，也不浪费，好吧……”王军一边思索一边说，“至于这顿饭，无论如何都算我的，咱们这真的就是朋友之间，私底下接个风，喝个酒，又不涉及什么利益，对吧？再说了，我保证，今天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好吧，既然来了，总不能饿着肚子，就简单吃点儿。酒就点到为止吧，回家一身酒气可不好！”赵庆华也借坡下驴，说了起来。 再次被架起来的李良安无可奈何，只能客随主便，不情愿地坐了下来。 “话是这么说，但是哪能不喝酒呢！”周建国一边说，一边缓缓走到了李良安身边，“良安呐……你现在给邱云打个电话，然后把手机给我，我跟她说，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敞开肚子喝，喝醉了就在这里歇着，多大点儿事！”。 “哦，邱云啊，我是周建国，今天良安不是扶贫任务结束吗，我现在正在给他接风呢，他怕喝多了回去不好交差，所以我想先替他求个情！”周建国笑眯眯地看着李良安，又和颜悦色地对电话那头的邱云说，“你也知道，他这回可帮了我们粮库一个大忙，我可得好好感谢他，不过喝酒我们尽量控制，但保不齐一时兴起多喝两杯，如果真喝多了，我这身边又没有人手，就只能让他在这儿歇息一晚了！明天不是周末嘛，明天你们小两口再好好聚聚，行吧，但你可不许为难他啊！” “这样可以放心喝了吧？”周建国颇为得意地将手机还给李良安。 “既然周主任都这么说了，那我就舍命陪君子了！” 只可惜，他徒有这份儿心。 李良安仿佛一如既往的不胜酒力，三杯两盏下肚，恍惚间便已满脸通红，继而倒在了酒桌上。包间里的三人，早已领教过他的酒量，自然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良安……” “李主任……” 赵庆华和王军在一旁尝试叫醒李良安，却没有任何反应，二人相视一笑，笑容中露出三分邪魅，又一齐看向周建国。 “唉，没想到真喝醉了，那么还请王总，替我安顿好良安，我们也该告辞了。”周建国起身准备离场，又对一旁的汪凯说道，“你先下去把车开到酒店门口，我稍后就下来。” 待汪凯走后，王军也起身，双手插进裤袋，稍稍仰着头，斜睨着李良安，口中却是在询问周建国：“所以……现在怎么办？” “王总啊，我只管你见到这个人，具体怎么做，是你的事，这不正是你拿手的吗？”周建国语气中略带讽刺。 “周主任是想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呐……” “唉……”周建国连连摇头叹息，“已经不可能了，撇不干净了！只不过，今天为我这兄弟接风洗尘，大家高兴多喝了两杯而已，我呢，席散人走！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周建国瞧了瞧王军，又将视线缓缓转移到李良安身上。他仍一动不动地趴在桌上，口鼻中发出重重地呼吸声，周建国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又叹了口气，便转身离开了。赵庆华也跟了出去。 王军点了根烟，一手夹烟，一手插袋，独自站立在偌大的包间中央，隔着层层烟雾注视着李良安，像是终于下定决定似的，他才从口袋中拿出手机。 “进来吧。” 没过多久，一位打扮艳丽、衣着性感的年轻女子，迈着轻柔曼妙的步伐，走了进来。 见了王军，便露出妩媚的笑容，轻启朱唇，娇声嗲气地打起招呼：“王总……” “把他带到楼上房间去吧，”王军语气冰冷地说，最后还不忘叮嘱一番，“记住，一定要伺候好咯！” “放心吧，王总！”女子一颦一笑间都充满着难以抵挡的诱惑。 年轻女子将李良安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艰难地搀扶着他穿过狭长的走廊。女子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房间号，最后在一间房前站定，尝试着用手托起李良安的头部，见他无任何反应便作罢，随后开了房门，搀扶着李良安走了进去。 女子将李良安扶到床上躺下，自己则躺在一旁的沙发上，随意踢开高跟鞋，边摇头晃脑边揉了揉自己的肩膀。她看着床上烂醉如泥的李良安，皱了皱眉，砸了咂嘴，轻轻叹了口气，无奈地走上前去。 “姑娘，别费力气啦！”待她的手刚碰到李良安，李良安便开口制止。但他仍然闭着双眼，发出重重的呼吸。 年轻女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不过也很快就明白过来，李良安根本没醉。 “呀，领导原来没醉啊！”女子仍然是娇声嗲气，“不过这样正好，这样我就能更好的伺候您了，包您满意！” 说着，便俯身下去。 见劝说无果，无奈之下，李良安只能勉强睁开双眼，紧紧皱着眉头，表情痛苦不堪地从床上坐起，似乎是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慢慢将女子推开。 女子一时不知所措，她呆呆地看着李良安——满脸通红，无精打采，昏昏欲睡般一直低着头，鼻腔中始终伴随着沉重的呼吸声，整个人分明就是喝醉了！但刚才那份执着是怎么回事，她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醉酒后的男人，会拒绝一个投怀送抱的女人！ “何必呢？”李良安迷迷糊糊中又开口了，“何必这样糟践自己呢？” “你到底喝没喝醉呀？”年轻女子好奇地望着他。 “醉了……但意识很清醒……”李良安又随意仰着头，眼神迷离地看着年轻女子。 “嘿，奇了怪了，别人都是想方设法借着醉酒的名义干这种事，你这人倒好，送上门来了还不要？” “哼……”李良安轻蔑一笑，“我有老婆，我很爱她！” “他们不都有老婆，正因为家里有个老婆，才喜欢出来寻欢作乐的呀。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家花没有野花香，不是嘛……”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今晚就到此为止，你可以回去了，如果你没地方去，或者这是他们交给你的任务，你也可以在沙发上将就一晚，反正我已经被你们糊弄进来了，估计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对了，把你电话给我。” “既然洗不清，那你……”女人更加疑惑。 “把你电话给我……”李良安也不回答女人的疑惑，自顾自说道。 “要我电话干嘛？”女子将手机扔到床上，观察着李良安。 “手机号！”李良安在醉醺醺中双手合十，朝女子拜了一拜，“手机号写给我，将来可能有事需要你帮忙，我先谢谢你！” 女子拿起桌上的纸笔，将号码递给李良安，李良安又慢吞吞拿出手机拨通了号码，见身旁的手机响了，这才挂断电话，接着便一头倒了下去，躺在床上重重地呼吸。不一会儿，他突然又翘起脑袋再次叮嘱道：“别再过来了啊！” 至此，一场闹剧，才草草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