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良安从睡梦中醒来。昏暗的房间只亮着几只氛围灯，周围的一切在看得清与看不清中徘徊。 他先是睁着眼睛静静地躺在床上，稍稍缓了缓，然后艰难地坐了起来，一眼便看到了那名年轻女子。她正歪着身体，斜躺在他面前的沙发上，似乎正在酣睡。几小时前，他处于醉酒状态，并没有看清这个女人最性感妩媚时的容貌，此时的氛围灯也不足以令他看清她的模样，不过，从穿着打扮和凹凸有致的身材来看，想必也有几分姿色。 但李良安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他默默地凝视着沙发上的年轻女人，不由得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叹息之后，李良安蹑手蹑脚地动身下床，准备离开。临走之前，他将床上的一块毛毯，又小心翼翼地搭在女人身上。在他看来，这是他此时能做的唯一的事。 离开是非之地后，李良安独自一人行走在街道上。此时，时间已经是凌晨2点多，四下望去，街道上空无一人。穿过空旷而冷清的广场，来到马路旁，宽阔的马路上，行驶的汽车寥寥无几，偶尔从他身旁呼啸而过。 此时的李良安异常清醒和冷静，他并没有那种短暂的喧闹过后的陡然的失落，更没有那种久旱逢甘露的狂热的意犹未尽。凉风略过皮肤，让李良安感到冷，这种冷也是发自内心深处的冷。 一想到两位主任为自己接风的场面，一想到东道主王军一直以来的热情，一想到喝进肚子里的一杯杯苦酒，一想到现在正躺在房间里的年轻女人，李良安便不寒而栗。他情不自禁地裹紧了衣裳，脚下的步伐甚至也变得频繁起来。 他正在思索自己的未来，准确地说，是在选择自己的未来。是选择加入，还是选择对立。对于习惯用利益来衡量事物的成年人来说，怎么选，似乎已经显而易见。但不知为什么，在这道选择题面前，他始终眉头紧锁。 也不知道他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游荡了多久。等他回到家的时候，客厅里的氛围灯还亮着，沙发上躺着一人，正是他在扶贫最后几天里，心心念念着的邱云。两个似曾相识的场景，令李良安无比动容，失足少女尚且有人在她睡着的时候，为她搭上毛毯，而这个整夜担忧自己，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却无人问津。 他静静地站在门口，痴痴地望着沙发上的邱云。那一刻，仿佛时间都凝固了。 直到手中的钥匙滑落，在李良安心中发出一声巨响。他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弯腰捡起钥匙，轻轻放在玄关上，踮着脚尖谨慎地走到沙发旁，看着熟睡的邱云，他含情脉脉地盯着她，即便他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来，视线也是一刻不离。 他蹲着看了好久好久。突然，他忍不住伸出手掌，轻轻抚摸着邱云的长发，抚摸着她的额头，抚摸着她的脸颊。这一摸，倒把邱云吓了一跳。 等她看清是李良安，这才缓过一口气来骂道：“你他妈要吓死人啊！” “对不起……”李良安却满脸都是笑意，他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和邱云五指相扣，他的头也悄悄放在了她的小腹上，语气极尽温柔地重复道： “对不起……” 第二天一早，李良安就被电话吵醒。 他睁开眼，邱云已经不在枕边，但仔细一听，厨房传来了动静。李良安这才一脸不耐烦地拿起一旁的电话，也没细看手机，便不耐烦地接听起来。 “喂……” “李主任，还在睡呢？太阳晒屁股啦！”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白月？” 李良安一时不敢相信电话中传来的这个声音，他迅速将手机拿到面前，看了看通话界面，反复确认。 “可以啊，我还以为你会不知道我是谁呢！好久不见啊！” “好久不见……”李良安也彻底没了睡意，笑着寒暄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你号码又没换，再说了，我也不是那种人啊！” “哈哈哈……”电话那头传来爽朗的笑声。 “有什么事吗？你怎么突然跟我打电话，刚听到声音，我还以为是骗子呢！” “哈哈哈……”又是一阵笑声，“怎么？没什么事就不能找你啊？这一当上主任，就不认我这个兄弟了？” “你就别这么叫啦，怪别扭的！再说了，我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你啊！” “其实也没什么事，听说你当上了主任，而且去搞了三年扶贫工作，不容易啊。既然现在凯旋而归，我就想着咱们好好聚聚。仔细想想，咱们也确实有好几年没见了，不是吗？” “聚聚？你现在在哪儿？”李良安突然好奇道。 “我现在就在东洲，你如果方便的话，什么时候带着邱云，到家里来，让你们尝尝我的手艺。” “呵！看来你这小日子过得可以啊！” 二人又聊了几句有的没的，最后，择日不如撞日，李良安选择今天就去东洲。 他动作迅速地起床，立刻跑到厨房，将这个消息告诉了邱云。 但邱云的兴致似乎并没有他那么高，相反的，她甚至委婉地拒绝了白月邀请。但她知道李良安和白月之间的关系，于是又极力安慰、劝说李良安，让他一个人去。 最终结果，也是如此。 搭乘城际高铁，吃过早饭从东茂出发，临近中午，便抵达东洲。 李良安根据白月发过来的地址，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地方。他手里提着满满的礼品，站在门口再三确认门牌号。低头自我审视一番后，抬起头，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并不是白月，而是白月的父亲——东谷储副总经理白津武。 “哟！良安来了？”白津武面带微笑，热情地招呼起来，“快快快……请进请进……”白津武一边说一边伸手带路，“白月啊去买菜了，很快就回来，你先坐一会儿。” 就在白津武侧身的那一刹那，他身后的吊灯的一角，陡然映入李良安的眼帘。 此时，还在忙于寒暄的李良安，目光立刻被那一盏看不清全貌的吊灯吸引。他脸上的笑容，在目光尽头渐渐变得僵硬起来。因为那盏吊灯，让他在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王军，以及昨晚他那座酒店包间里同一造型的灯饰，按照王军当时在酒桌上的说法，这盏灯专门定制，一大一小，独一无二！如果这盏灯在这里出现，那么就说明这屋子的主人，和王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静静地望着灯饰的一角，李良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顿时觉得口干舌燥，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拳头指尖传来的跳动，脚下的步伐变得格外沉重！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不想继续往前走，还是不敢继续往前走！ 如果继续往前，灯饰露出它的全部面貌，他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白津武作为东谷储的副总经理，一想到这样的人竟然和王军有联系，李良安背后不禁陡然生出一丝寒意，从脊梁直抵头顶！ 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而能和王军这样的人走到一起，产生联系，想必白津武也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由此，他又想到了白月，白月会有秘密吗？ 尽管李良安知道，以白月的实力完全不需要依靠他的父亲，但从长远发展来说，有一个副总老爸为他的人生铺就一条康庄大道，何乐而不为呢？而白月之所以离开粮库，无非是因为他们的计划，最终败给了这个风朗气晴的时代。 在某一瞬间，李良安心中的一些疑惑似乎被全部解开：为什么白月不去东洲直属库而选择东茂；为什么第一次见到东茂直属库的领导时，他们对于“白月”这个名字异常敏感；为什么粮库领导都那么喜欢他支持他，对他照顾有加；为什么他的设计改良能够那么轻松获得发明专利；为什么他能够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成为仓储主管。 有了这一系列的疑问之后，也不知道为什么，李良安突然想起了当时林三的一句话“有个副总老爸真让人羡慕啊！” 突然，李良安又有些失落，大有一种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受骗的感觉。毕竟，自己在大学期间，以及毕业工作后最崇拜的人，就是白月。而现在看来，他也只不过是一个伪君子！如果早知道这个真相，或许他就不会接受白月今天的邀请。 电光火石间，他已经沉浸在自己的偏见和误解中，痛苦万分，无法自拔。 “怎么了？” 白津武自然不知道李良安心中在想什么，他在一旁拍了拍李良安的肩膀，才让他清醒过来。 “没什么……” 李良安尴尬地还以微笑，这才缓缓迈步向前。 但他的视线，始终不曾离开那盏吊灯，他极其迫切而又极不情愿地想要知道结果！ 他一步一步朝前走，吊灯一寸一寸露出真容。 吊灯只露出一半，真相已经揭晓！ 水晶叶片层次分明，叶片脉络清晰可见，灯饰的华丽程度丝毫不亚于规模更大的成品，虽是样品，同样也是极品！ 李良安轻闭双眼，皱眉，低头，叹气，这一系列动作幅度极小，旁人丝毫看不出异样。短短几步路，他总算走完。 “来……请坐！”白津武仍然面带微笑，和蔼可亲地指着一旁的沙发说道。 眼前这个人是自己的领导，是和王军有着某些不为人知的联系的领导，似乎是自然而然的，李良安突然变得拘谨起来，在沙发上，如坐针毡。 “良安呐，扶贫工作挺辛苦的吧？”白津武问。 “还好还好……”李良安答。 “以后不用去了吧？和村里都交接好了吗？”白津武问。 “嗯……”李良安答。 “良安呐，粮库现在怎么样？”白津武问。 “还好还好……”李良安答。 李良安敷衍的回答，是因为他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些琐碎的小事上面。 正当白津武再次开口问什么的时候，李良安突然抢先一步。 “白总，您家这灯……”谁也不知道，李良安在内心深处是怎样的挣扎，才会毅然决然地说出这种话。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对方，而是在说出口之后很久，见对方迟迟没有回答，仿佛空气停滞，他才缓缓抬头，注视着白津武。 “灯……怎么了？”白津武也不抬头，仿佛头顶上的这盏灯与他没有任何干系。 “我有个朋友……”李良安说完立即改口，“不！不算朋友，就是有个人告诉我，他单独定制了两盏一模一样的千叶吊灯，一大一小，小的作为样品送给什么人了，大的就用在了他自己的酒店。碰巧的是，我昨天正好看到了那盏大的，而更巧的是，现在又看到了这盏小的。” 说完，李良安缓缓抬头，眼神慵懒地瞥了一眼头顶的吊灯。 “有这么巧吗？”白津武意味深长地盯着李良安说。 “您知道吗？我多么希望没这么巧！”李良安突然严肃而愤慨地望着白津武，近乎是咬着牙齿说道，“我多么希望头顶是一盏华丽又普通的吊灯，我多么希望您不认识送您这个吊灯的人，我多么希望你们之间没有任何瓜葛，我多么希望我的领导能够给我做个好榜样，还有，我多么希望，您，您不是白月的父亲。”李良安越说越激动，越说也越无奈，“那样的话——” “住嘴！”还没等李良安把话说完，白津武立刻打断了他，“白月是白月，我是我，虽然……”他犹豫了一会儿，又继续说：“虽然我是做错了事，但和白月没有任何关系，他至今什么都不知道。” “哼！”李良安理直气壮，得理不饶人，“那你应该清楚，万一他知道了，他该有多难受？在他的人生中，您是灯塔一般的存在，无论是父亲这个角色，还是东谷储副总经理这个角色。现在倒好，就为了你的一己私欲，就把他的大好前途给葬送了！灯塔虽在，船已倾覆，嗯？” 李良安心中，对于白月的离开，始终是耿耿于怀。以前他不明所以，这情绪无处宣泄；现在他一叶蔽目，将这一切的不是，都压在白津武身上。 但白津武也不辩驳，只是缓缓说道：“事已至此，我只希望，你从现在开始，远离王军！” 凭什么！凭什么你跟他有接触，现在反倒过来教训我？ 李良安在心中默默反驳道。 “良安，一来你现在是东谷储东茂直属库的主任，也算是分公司的中流砥柱，而且又年轻，大好的前途在等待着你；二来，你是白月的朋友，我知道，是很好的朋友，看到你现在这样，就仿佛看到了白月，在人生道路上行将踏错，说实话，我不忍心！”似乎白津武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他心里的愤怒和不甘。 渐渐的，白津武的表情有了变化，似乎突然间变得慈眉善目起来，又自顾自地摇头叹气，然后不紧不慢地说：“我快退休了，顺利的话，我完全可以让这件事烂在肚子里！之所以让你远离那个人，一是因为你很优秀，东谷储需要你这种人；二是因为，你是东洲分公司的人，一旦走错路，就会给分公司带来不好的影响；三是因为，你是白月的同学，大学时期在武湖，听说你很照顾他，所以我希望你能够悬崖勒马，回头是岸；这最后一点，也算是我的一点私心，现在国家对于粮食安全越抓越严，总公司的一系列管理也在缩紧，你如果继续和王军混下去，总有一天东窗事发，尽管这样的概率不大，但万一呢？我还想好好安享晚年，所以……” 白津武双手一摊，微微耸肩，最后说道：“李良安，你还年轻，太年轻了！在东谷储，你有大好的前途，你可以在这里大展拳脚，真的！而且你的专业过硬，履历又丰富，做事能力也强，现在加上扶贫，甚至连我都有点儿自愧不如！” “这个不劳您费心，我和他只会是生意上的往来，顶多以后在商定交易的时候，在一起喝喝酒而已……” 李良安的这句话不能说对，但也不能说不对，因为他自己也是稀里糊涂。 “良安呐……别骗自己啦！你仔细想想，你和王军打交道以来，真的只是生意往来这么简单吗？他那些手段，你应该是领教过的才对，雪中送炭？投其所好？美女、金钱、海景庄园？实话实说，在他这样的手段下，没几个人能够经受得住诱惑。”白津武重重地叹了口气，面色沉重，继续说道，“我记得很清楚，那年我刚升任分公司副总，眼看白月就要高中毕业，于是就在东洲买了房，打算把他们母子都接过来。但就在这时，白月他妈病倒了，我只能申请去武湖照顾她，王军知道这件事后，立马通过一个直属库主任的牵线搭桥找到我，从昂贵的医疗费用，到这套房子的装修，王军都出了不少力！一方面，是我没有精力来管这些事，只能任由他们自行处理；另一方面，刚买完房子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当时也确实需要用钱。所以当我发现，轻轻松松就能有钱治病，虽然有过犹豫，但终究还是败给了现实！” “后来，等到一切结束，我回到东洲的时候，王军这才露出了他的真实面目。频频提出不合理的要求，一开始由于人情，我只能答应。后来眼看他变本加厉，我试着拒绝，但他又开始威逼利诱。最后，我忍无可忍，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态一口回绝了他，永远回绝了他！因为那个时候，你们来分公司面试了，我知道白月一定会来到东洲分公司，我不能让白月知道他有个如此不堪的父亲。” “我现在既然把这些事说出来了，也就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听好了，是一切准备！我告诉你这件事，只是希望你能够想清楚，下定决心和王军之流一刀两断，回归到东谷储的舞台中央。如果你执迷不悟，我希望你好好想一想，每天担惊受怕会是什么感觉？我当时就是这样，只是这种心情，再怎么用千言万语来形容，也不如自己亲身体验一次。如果到时候你有这种感觉，希望它能够再次提醒你，我今天说过的话。” “你现在刚当上粮库主任，他大概还没有到逼迫你的那一步。其实你应该知道，你的扶贫任务能够轻松完成，王军在里面起了不少作用吧？这也算是他做的一件好事。但说到底，他是个商人，无利不起早，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要帮你呢？” 二人的对话并没有持续多久，李良安趁着白月还没回来，便走了。因为听了白津武的故事，此时此刻的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白月。只能胡乱编造一个理由，匆匆离开，准确地说，是匆匆逃离。 正在空中飞驰的高铁，极力想要拥入金色夕阳的怀抱。 在返回的途中，李良安收到了这样一条信息： 我爸都跟我说了。你还记得我们当初在无数个夜晚谈论过的问题吗？未来属于我们，当然，现在只属于你。如果粮库有什么不好，大刀阔斧改掉就是，只是不要忘了自己的初心！我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能力和资格来跟你谈这些，东谷储的几年经历对于我而言，只是让我在吃每一顿饭的时候，不浪费任何一粒粮食！但我也只能管好我自己！不过，我仍然希望你能够听我爸的建议，悬崖勒马也好，重新开始也罢，我希望你能做回曾经那个我认识的李良安。人安，粮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