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大漠与大善人

啪嗒。 手指夹住的书册再次在主人的忽视下掉落，男人神情迷惘，弯腰将其捡起，连带胳膊晃晃书册，掸落书页角落短短时间里沾染上的沙粒。 不远处的几张麻布支起勉强叫做帐篷的空间，一小堆火种放出的光芒搭乘沙漠夜间冰冷的晚风来到这里，将他的面容照得模糊。 哎。 说不清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里的第几次叹气。 离开钢筋水泥构成的森林，突然身处于苍茫辽阔没有遮挡的天地，总是让人不自觉抬起往日低垂的头颅，观察头顶的这片天空。 头顶，不似京都火树银花不夜天的璀璨，取而代之的，是亘古以来存在的星辰闪烁。 宁谷阳清楚知道，这是来自无数光年外的光芒。 自诞生那一刻起，闯过寂寥的宇宙，路过崩塌、重塑、碰撞与分离，终于抵达他的眼中，被他所捕获。 望向距离遥远的星辰，想象星光闯荡的路程，他的内心不禁萌生出不安与恐惧。 此时此刻，是否视线内亿万光年外的星球上也有一个生命正抬起头颅，注视他的一举一动。 宁谷阳的幻想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在视野内外的星球游荡，串联起一个个或悲或喜的宏伟叙事。 “你……你要吃点什么吗？” 外来响起的声音单枪匹马闯入他的沉思世界，眼中里来不及收敛的情绪惊得宁安直直退后两步，他意识到自己吓到了这个外表不过十八九岁的丸子头小姑娘，道了声抱歉。 “没关系，宁……” “就叫我宁哥哥吧，正巧我也姓宁，不是吗？” 相同姓氏称呼带来的亲近貌似不够惹人注意，却已经足够宁安对这个刚见面不过一天的“人“产生微弱的好感。 一直以来，她的天赋为宁家众人安置“宁古阳”身份的决议贡献了许多，因为哪怕对方顶着同一张脸，她却有股诡异的直觉，能够分辨藏于同一皮囊下的灵魂。 而这，也是书册上记载的内容之一。 [既已来到新的世界，往日之我非我，此身之姓乃是我姓。] [俺也一样。] [加一。] [赞同。] 四种字迹，四句笔记，不排除沉默的看客人数，单是靠书册扉页，宁谷阳便知道，自己起码是这具身体的第五任乘客，书册后面的记载的内容也证明了这一猜想。 本以为自己穿越到古代，却没想到是个拼车车版本。 不同际遇不同背景不同性格乃至不同性别的人穿越无穷光年，接力缀续这具同名为“宁古阳”的躯体，共同延续他的生命。 或许，在宁谷阳之后，还会有人出于因缘巧合前来，从他的手里接过这一棒，真不知道该说原主的运气好还是不好。 “宁……” 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的宁安却有些难以叫出“哥哥”两字。按照这具身体的年纪，哪怕有许多个不一样的灵魂在身体里来来往往，却并没有让他的肉体实现生长停滞。 如果宁安知道对面熟悉身体里的陌生灵魂拥有穿越前的二十三岁年龄，当然称得上一句“哥哥”，但现实却是她不清楚。 她只知道，自己就这么一日日、一岁岁见着眼前这个小孩从乳牙还未生长到如今高于她的翩翩少年模样。 即使外人都将他视作妖邪灾星，但对于宁安来说，将近二十年的生命里，在每个记忆走廊的犄角旮旯内，总会有那么一个扎起小揪揪的小屁孩蹲在墙角，故作老成地为她解释胖嘟嘟的手爪子里抓住的蚂蚁与毛虫的运动行为机制。 不过就是一个性格古怪的小弟弟罢了。 “没关系，不用那么勉强自己，你想叫什么我都可以接受。” 盛满黑夜与黄沙的眼睛敏锐捕捉到少女摩挲手指的动作中蕴含的拧巴心理，和他的众多前辈一样，宁谷阳并不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地方。 抢占了人家的亲人肉体实现自己在这个世界的生存，哪还能提出什么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要求。 鉴于此时的宁谷阳身无分文，为了维持这具身体所需能量，只能带着羞耻之心应下对方邀请，跟在宁安身后，来到其他人今晚驻扎的地方。 粗布围住的头发间漏出几缕银线，老太太坐在火堆正面，迷离的火光照得她笑眼盈盈，见他来了，用手掰下一块饼子直直递给少年。 “不用了。” 他连连摆手拒绝，有初来乍到的拘谨，另一个世界过往残存的记忆也让他干不出饿到在老人口里夺食的事情。 年过六十的老太太遭到拒绝，遂转变了对象，扭头递给藏在身后的小孙女，给他留下火光前的半个背影，剩下的半边隐在黑暗当中。 因为接饼的动作，宁宝离了祖母身影的笼罩范围，怯生生探出半个脑袋，头顶扎起的冲天辫在火光下的影子落在起伏的沙面，像极了一对倒过来的坚角。 她用指骨轮廓略微凸显的手抓住饼就往嘴里塞，鼓起的两颊上，一对黑白大眼闪着几点火星。 “娘，小孩子不懂饱胀，只要喂食就往嘴里塞，吃撑肚子反倒会在夜里嚷嚷。” 原身的母亲掀开帐篷幕布走出来，嘴里说着这样不赞同的话，却并没有拿走小女儿手中的东西，走向任何意义上初来乍到的局外人，递来两块巴掌大的饼子。 “饿了吧，这都是已经处理过的饼，没那么多沙子了。” 方才光顾着探索头顶的奥秘，现在乍看见食物，宁谷阳的身体倒真有点低血糖的乏力晕眩。 接过饼，被看出手足无措的他在宁夫人安排下得了个火塘边的空位，边啃着饼边听她们不知是否有心的科普闲聊。 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不过百年的宁家没那个当天子的想法，却在站队新帝的路上看走了眼。 随着新帝登基的消息传进宁府，抄斩的圣旨也快马加鞭一同赶来。 活了大半辈子的宁老爷子认了命，承认自己走了眼，有愿赌服输的气魄。 只是，身后这些孤儿寡母到底没必要跟他一同去了。 他宁老太爷还是喜欢宽敞一些的黄泉路。 于是穿起先帝御赐的大袍，他孤身进了金殿，一句请求一声哀嚎，竖着抬出来的便是头上开花的太爷。 新帝虽赢了皇位，斩草除根的意识却还不完备，亲眼见到绽放的脑花后，颇受震撼的他唤来新官上任的总管，朱笔一挥，勾去几位女眷和那位早已凭“疯癫”名扬皇都的男丁，让总管手下冒着累死一匹马的风险飙到城西，喊出那句经典的“刀下留人”。 不过，权势的退去是水磨功夫，心绪的感染却呈现指数增长。 还没等窗外亮起灯星，回过味来的新帝有些后悔，想了想，听过君令不可改，未曾听闻君令不能加。 既然不能更改命令，对宁家剩下这些人的处理让他犯了难。 “爷，瑞妃娘娘问今晚还去不去她那，另外，思量着爷政事繁琐，特地送来清心养神汤。哟！瞧这大漠金枝花的模样，想来应该是娘娘自己珍藏的物件。” 新帝被新任命上位总管突然的一声感叹惊扰，遂放下手中笔墨，抬起伏案批阅奏折的头颅，看向那碗被跪在地上的旧识高举头顶的汤碗。 “起来吧，你我这多年的情谊，不必这般小心。” 总管起身把汤放到桌上，随即又跪了回去，“就是天大的情谊也不能乱了规矩，知道爷好，提拔咱做了这天大的官，所以咱更得记住这份好，该长长记性。” “你啊～还是这么固执！” 新帝不再多说，嘴里发出声无奈的感慨，借汤碗盖住勾起的嘴角弧度却透露出主人愉悦的心情。 温凉的汤水入喉，他心里倒真舒畅了些，瞧见金枝花在镶金的碗中旋转不停，手一放，刚才犯难的问题顿时就有了安排。 “西北好啊！大漠孤烟，瀚海苍穹，想来宁老爷子的文采能在他们身上传承，说不定多年后，也出几首名震天下的诗句文章呢！” 接收到书案后男人的视线，总管没有迎和，也没有多说。 因为他知道，这个男人此时并不是在寻求他人意见，所以浅浅微笑便是最合适的反应。 稀疏灯火透过薄纱，总管唤来手下的人伺候着，自己则带着这位新君饮过一口后的汤碗缓缓退去，在宫门外接过墨蓝太监服递过来的锦囊，省去掂量功夫，直直收进口袋。 “告诉瑞妃娘娘，事情都办妥了。因为看不得血腥，就冒如此大的风险来帮素不相识的人，娘娘真是宅心仁厚啊！” 用顺嘴的马屁送走小太监，总管拍拍手，按下因扭转动作带起的衣袖，颇有几分了事拂衣去的侠客模样。 至于因果关系是否成立？ 何止是他，怕是瑞妃也不会信。 但那又如何，他懒得去探究瑞妃与宁家的恩怨纠葛，瑞妃难道又会多说？ 退一步讲，就算将来事情暴露，他此时手中的这袋银子将作为收贿证据，呈给万岁爷，证明“高公公”的贪心，掩盖住他祖辈早年分出无人知晓的宁家旁系身份。 “（宁）高忠啊，你可真是个大善人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