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说忍字白费心思

此时但凡了换了其他任何一人，哪怕完颜洪烈在此，都要诚惶诚恐，赶紧下跪叩首请罪。甚至声泪俱下，以表忠心。 这也是帝王们常玩的帝王心术，但明昌帝显然小瞧了完颜康这个孙贼。 非但不怕，还感同身受道：“当家作主，确实挺累，洒家当年在山上时……” 说到这里总算发觉不对，强行话锋一转道：“皇爷爷，你也别为难，不就是弄钱吗，我想到一个法子。” 明昌帝一愣，好奇道：“什么法子？” 他还真抱了几分期望，便听完颜康压低声音道：“我知道大金刚寺里藏了不少金银珠宝，您下一道圣旨，我领兵去把它抄了，得来钱财，我只要一成就行。” “你倒不贪啊。”明昌帝瞠目结舌。 完颜康一拍胸脯道：“那是当然，济国家之难，我辈义不容辞，若都拿去救灾，我一成也不要。” 越想越可行，两眼放光道：“大金刚寺若不够，满朝官员，咱们从大到小，挨家挨户去抄，这群王八蛋，若都杀了可能有冤枉的，但逢三抽一，肯定还有不少漏网之鱼。” 明昌帝道：“那若还不够呢？” 完颜康道：“怎么可能不够，贪官贪官，不贪怎么叫官，咱们把他们贪的钱，拿来用在百姓身上，这就叫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明昌帝道：“我也有个一劳永逸的法子，不如我下道圣旨，封你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你带领大军，南下把宋国给我灭了。 将宋人的金帛子女统统抢回来，足保我朝基业百年永固，到时我落个国富民丰，你落个名标青史，万民赞颂，岂不好过老鼠洞去偷粮。” 完颜康一惊道：“那怎么行，无缘无故抢别人的东西，岂不是不仁不义！” 明昌帝不屑一笑：“抢贪官就可以，抢敌国就不行吗，你说大金的官贪，那宋国的官就不贪吗，大金的官虽然贪，但好歹还能帮我们做事，宋国的官则又贪，又和我们做对，你说……” 明昌帝把两只手往完颜康面前一摊，问道：“我们应该先抢哪一个？” 完颜康当场被绕糊涂了，左看右看，半晌不能吭声。 明昌帝才道：“你说天下没有不贪之官，那我问你，世上有没有不贪之人？权、财、名、色，是为四苦，贪、嗔、痴、慢、疑，这叫五毒，以此论之，人无完人，没有完人，又哪来好官。 你把他们都杀完了，又谁来帮你做事，这万千灾民，咱们爷孙俩连手带脚都用上，也就八只，赈济到何时才能赈济的完，成一敌人再乘虚而入，叩关边城，又要如何组织军队，调度粮草，守卫国家。” 完颜康两辈子加起来，千军万马当前也没怂过，此时竟被老头说得冷汗津津。 ，不服道：“杀了一批贪的，我再提拔一批好的，不就行了。” “人心隔肚皮，你焉知提上来的，不会更贪。”明昌帝道：“况且帝王一怒，伏尸百万，你一个杀字出口，底下就会血流成河，杀得顺手起来，收都收不住，还有谁敢当你的官。 到头来成了独夫民贼，就有人操持大义，以有道伐无道，来取你的人头不说，还要往你身上泼污水，编骂名，让你再无翻身之日。 盖如古之夏桀、商纣，倚材仗力，自以为能治天下，到头来身死人笑，足为万世之戒。” 完颜康摇头道：“不对，不对，我自己奉公守法，以身作则，上行下效，底下官员哪敢造次。” 明昌帝冷笑：“那你说这世上，是好人多，还是坏人多。” 完颜康再昧良心，也不敢说是好人多，只能道：“一半一半吧。” 明昌帝又道：“那是好人变坏容易，还是坏人变好容易。” 完颜康这下连一半都说不出口，只能道：“当然是变坏容易。” “那便是了。”明昌帝伸出一只手：“好人谁不会用，圣君主闭眼垂拱而治，何等快哉，但这种事就跟叶公好龙一样，只听说过，谁曾见过，所以天下之事，往往都要好人坏人一起用。” 明昌帝又伸出一手，张开五指，道：“能用一半好人，一半坏人，便是一县之才，能用四成好人，六成坏人，便是一郡之才。 用得三成好人，七成坏人，那是一部主司，用得二成好人，八成坏人，便是当朝宰相，用得了一成好人，九成坏人，才能当天下至尊。” 完颜康悚然而惊，起身道：“你这位子洒家坐不得了，洒家量窄心邪，实是忍不了那些腌臜之事，没见着则罢，见着非打个痛快不可！” “忍不了？”明昌帝伸出一只手，让完颜康扶着站起来，哈哈一笑道：“今日难得有些谈性，索性跟你说些往事。 我如你这般大的时候，是世宗皇帝亲自带着，手把手教我为政处事，我父皇那人……” 完颜康插了句嘴：“哟，您还有父皇啊！” “孙贼，你讨打不是。”明昌帝一巴掌照头扇去，完颜康一个缩头躲开，赶紧扶着老头，讪笑道歉。 明昌帝拿他没办法，佯做怒哼一声，继续道：“我父皇那人，说是温文敦厚，实则就是软弱无能，世宗皇帝年纪大了，让他观政准备继位。 当时朝庭上也跟现在一样，金人、汉人泾渭分明，我父亲谁也不想得罪，就老在中间和稀泥，金人势大，就护着汉人一些，汉人理足，就护着金人一些，于是朝野祥和，人称圣明天子。” 祖孙俩就在殿中转着圈说话，完颜康摇头道：“皇祖爷这样做，只怕两边都要得罪了。” 明昌帝这一惊非同小可，身形一震停住。 愣愣看了完颜康好一会儿，才赞道：“好见识，难怪你搞出这么大场面，还能把分寸把握的刚好，活生生逼得党世英他们吃个大亏，也不尽是误打误撞啊。” 完颜康不满道：“您这是看不起谁呢，不信您把那党世英叫来，我跟他当面比试一下，看谁高谁低。” 心想你要真叫人来，我就跟他比一套太祖长拳，看那老家伙受得了我几拳。 明昌帝才不上他这个当，转回先前话题：“可惜我父皇就没你这般见识，正要登基继位之时，忽然有一天吃坏了肚子，又受了风寒，抱病在床，召来御医，服了一贴药下去，当晚便龙御归天。” 完颜康目瞪口呆：“死了！” “是驾崩！”明昌帝又照他脑袋敲了一记，不满道：“不准再乱说话。” 完颜康赶紧闭嘴，明昌帝才道：“世宗皇帝得知此事，龙颜大怒，亲自出面，将太医院一干人等，尽数入罪，然后贬斥了一批金人官员，提拔了一批汉人官员，才算稳住朝局。 等给我父亲办完丧事之后，召我过去，摸着我的脑袋，泪眼长流，一言不发。” “此时若换做是你，你待怎么做？”明昌帝看着完颜康，出言询问。 “我觉得这里面肯定有问题！”完颜康反而缩起来了，顾左右而言他，不肯表态。 明昌帝骂道：“滑头，此时怎么偃旗息鼓了，同是死得不明不白，难道至亲骨肉，九五之尊，还比不得天香湖里一群民女了。” 完颜康叹了口气：“皇爷爷，洒家又不是真傻，天香湖之事，闹一闹，还能出个结果，皇祖爷的事，水深得都发黑了。 洒家就算硬着头皮往里跳，只怕连个响动都听不到，还不如保住有用之身，静待以后吧。” 明昌帝惊讶道：“你这孙贼，说你聪明吧，做事全凭莽撞，说你瞎胡闹吧，大事上又不含糊，当年世宗皇帝若是见到你，恐怕今天坐这个位子的，就未必是我了。” “可别！”完颜康忙道：“您老好好坐着，洒家也就仗着辈份小，胡乱说话，真要有人把我爹害了，看我不打出他的卵黄来。” 明昌帝一副我看透你的神色，摇摇头，又道：“当时我读书读傻了，哪知道世宗皇帝的苦心，只听说是金人贵戚下毒害我父皇，就一个劲逼世宗皇帝追查凶手，严加惩治。 世宗皇帝始终不允，拖着病体又坚持了一年，将我扶上皇位，才溘然而逝，临终之时，抓住我的手，最后在我手心里写的一个字，就是忍。” “我登基之后，因为衔恨此事，于是一力打压金人，扶植汉人，直到近些年来，才慢慢想明白一些东西。 当年父皇之死，如果说真是金人下的手，那些汉臣是不是也有过推波助澜，旁观坐视之举。 甚至再想深一层，是不是那些汉臣假借金人之手，杀一个不肯偏向他们的皇子，再立一个因此而仇视金人的皇孙。” 明昌帝明显很久没有跟谁说过心里话了，一番话说完，长舒一口气，眼中竟微微湿润。 转向完颜康道：“现在回想起来，我庸庸碌碌，看不清里面形势，可世宗皇帝明见万里，人称尧舜，不可能不想到此层。 却仍是不加细查，顺着那些人的心意，扶植汉人起势，只因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顾及我的安全，和江山稳固，才咬紧牙关，生生忍下这杀子之痛。 最后写下这个忍字，也是想告诉我，为人主者，非有忍常人不能忍之度量，方可成常人不能成之大业。” 完颜康默然无语。 明昌帝抓着完颜康的手，转回龙书案上坐下，道：“今天，我就把这个字送给你，希望你日后无论做什么事之前，都能想想世宗皇帝当日的苦心。” 说完话提起御笔，蘸了朱砂墨，就在完颜康手心写下一个忍字。 完颜康收回手来，眉头皱了皱，神色复杂道：“我办这场大祭，其实就是想讨个公道，别无他意。” “刚刚我还夸你有见识，怎么这会儿又看不穿了！” 明昌帝道：“你这一个公道，间接架起来了一个东阁大学士，接下来朝堂还有一场腥风血雨的清洗，不知会有多少人人头落地，你这个时候再敢露面，只会适得其反。” “可是……”完颜康心想洒家的录奸碑还没立起来了，但也觉得明昌帝说得有理，只好又咽了回去。 明昌帝道：“你不是在练兵吗，我下道旨意，让六部好好和你配合，钱粮马匹兵甲优先供给。 另外你父王的幕府被你打散了，我再让吏部、兵部都给你几个空白告身，有合适人手直接上报，早点把衙署重开起来，省得你父王回来责怪。 我再赐你一个腰牌，让你可以随时入宫，专折奏报。” 价钱都开到这个份上，完颜康自己都觉得再得寸进尺，未免不识抬举。 便拱手道：“那孙臣多谢皇爷爷赏赐了。” 明昌帝满意一笑道：“你好好练兵去吧，早点练成，朕有大用。” “大用？”完颜康心中一动：“是不是打西夏？” 明昌帝道：“国家大事，休要多问，去吧。” 从腰间摘下一面金牌，扔了过去，便把完颜康轰出殿外。 出了仁雄殿，完颜康左手提着金牌，右手捏着一个忍字，心道这是不是打个巴掌给个甜枣。 看殿前武士在旁边，便把金牌一亮，武士们赶紧低头行礼，见怪好用的，完颜康才心满意足，把金牌往腰间一掖，大摇大摆走下台阶。 梁太监不知去了哪儿，没在门外侯着，完颜康金牌在手，也不等他，随便拽了个武士问清路线，便往前走。 绕过大安殿，前面是御前广场，一条笔直黄道，直通宣和门，那是有品秩的朝臣才能走的正门。 他也不懂规矩，兴冲冲走在中央黄道之上，迎面刚好行来一架辇轿，前呼后拥，光抬杠的就有十几个人，轿厢之上更是金钩玉挂，描龙绣凤，华贵非常。 两下里走了个照面，引路小太监不满的一甩拂尘，骂道：“混账东西，没见着李妃娘娘的銮驾吗，还不让开。” 这也是完颜康来见驾时，穿着一身便装的缘故，被小太监当成哪座宫里的下人，出口便骂。 完颜康本来看他们人多，还想向旁边让让，这一下顿时站住不动，问道：“混账骂谁？” 小太监大怒，直接道：“混账骂你。”一出口，忽然觉得不对。 反应过来，更怒道：“好啊，敢跟咱家这里讨野火，来啊，把他给我拿下。” 后面的护军便一拥而上，想要拿人，完颜康虽然身上有伤，动手不便，但哪肯束手挨打，拉开架势就要放对。 却听一声：“住手，住手。” 只见梁道上气不接下气的跑了过来，往两方中间一拦，道：“李妃娘娘，这位是赵王府的世子，奉旨入宫见驾，千万不要误会。” “赵王世子？”轿厢里传出惊讶之声，随即轿帘一掀，露出一张倾国倾城艳丽面庞，两只细长狐眼，牢牢盯着完颜康。 冷笑道：“原来是最近在中都搞风搞雨的赵世子啊，既然入了宫，为何不来拜会哀家，是看不起本宫这个皇祖母吗。” 完颜康看她容貌，依稀记得当日在城外好似见过，听她讨自己便宜，立时眉头一扬：“什么祖母，洒家可不认得，若是母猪，烧煮烂了，倒还能吃得几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