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枕头里装满了发霉的梦

“我平日里经常需要在宴会上释放些术法来活跃气氛，所以在至关重要的【重塑骨血】这一步我选择的是“魔力侧”，效果就是字面意思，就是令体内的魔力大幅增长。” 艾玖认真听着这已与久远之前的历史不同的“水银位阶”的知识。 “小萝的话，应该已经偷偷进阶并选择了“体术侧”，先前她只靠挥剑就打败了海科大概就有一部分原因在这里面。” 莉莉不着痕迹地收回和安格妮丝对视过的目光，笑容更真切了一分，继续开口：“至于小汀，她因为长期待在深渊里，所以选择的是更能耐受侵蚀与污染的“魂灵侧”。” “也就是说，三者选其一吗？” 艾玖正想点头……这点倒和老师教他的有点类似。 “并非如此。” 冷淡的声音插入二人的对话里，均匀的呼吸声在艾玖的右侧响起。 他微微侧眸，心道要坏事了。 ——是已经扎起单马尾的安格妮丝。 她穿着与昨日类似的训练服，不过看上去更加贴身一些，完美地诠释出了安格妮丝的澎湃的青春活力。 似乎是觉察到了身旁之人的目光，安格妮丝转头，直愣愣地，平静地看了他两秒。 艾玖便也若无其事地收回纯属好奇的视线，重新直视跑道。 安格妮丝轻哼一声。 “自己学艺不精，还要来误导别人？” “我说的难道哪里有错吗？” 刹那间，莉莉与安格妮丝的目光越过艾玖，碰撞在了一起，艾玖那方才才因跑步热起来的身子忽然间又冷了下去。 冷得吓人。 他想起莉莉邀请他跑步时那似笑非笑的表情。 好像，被摆了一道。 “没错？你甚至连“三者择其一”这种不知道多久以前的可笑说法都没否定，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没错？” 安格妮丝板着面孔，冷嗤：“当上了个区区审判官，就连脸都不要了。” “小萝你是昨晚没睡好么，火气怎么这么大？” 莉莉微笑，又朝着艾玖的方向靠近两分，轻柔而富有余裕的语调简直近在咫尺：“只不过是还没来得及而已，你难道听见我肯定了艾玖的说法吗？” 的确没有。 这是事实。 安格妮丝抿起嘴，啧了一声，被艾玖听了个清清楚楚，然后她恭敬而冷漠地说道：“个人问题，就不劳科德艾嘉女士费心了。” 莉莉对安格妮丝吐了吐舌，然后重新看向艾玖：“正如小萝所说，三者择其一只是寻常人的做法罢了……而若是在基础的进阶上还留有余力，便可以选择二者甚至全都要。” “只是相应的代价也会变大。” 在莉莉话语的空隙中，安格妮丝冷淡地补充道。 “这就是由白铁晋升水银，所需铸就的“双础”中的其一【重塑骨血】……小萝，我们还是挺有默契的么！” 莉莉欢呼一声。 “只是为了不让艾玖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大课和找书中而已，科德艾嘉女士，还请不要和我套近乎。” 安格妮丝冷淡地剜了一眼隔壁不断闹腾的白毛，她认真地望向艾玖：“接下来的知识，还请谨记。” 艾玖呼吸一滞，缓缓点头。 “白铁与水银的区别为何？” 安格妮丝用余光瞥了一眼艾玖，没有停顿：“这种问题我相信你应当知晓，故而，“双础”这个词语便随之诞生。” “——【去芜存菁】，与，【重塑骨血】。” 莉莉语调中的感情仿佛被削去了，此刻她的声音像是没有感情的说明机器，又有些像巫女那无机质的干净声线。 “用自我的意志祛除铁石之灵中的杂质与糟粕……当然，这件事现在也可以做，不如说时时刻刻都可以做。” 如是可以轻易变强的理论为众人所知，可真正将枯燥孤独的修行刻入本能，化作呼吸的人又有多少呢？ 少之又少。 “而后再将剩余的那份自认为打磨至极的灵魂投入仪轨淬炼，沉淀为水银之魂。” 安格妮丝微微停顿，拍拍正在脱离跑道的艾玖的肩膀，指了指前方不断靠近的大树，让后者连忙转向，免去了肉身硬撼树木的壮举。 “这便是【去芜存菁】，而其中，命途者又会更加艰难一些。” 红发少女特地在这里停下，可出乎她预料的，艾玖居然没有问出为什么。 命途者会更难是常识……可命途者为什么会比垂青者更难？ 如果她自己不知晓的话，是肯定会问出来的。 看来，他的仪轨品质要比我想象的还要高。 至少是【真理】？ 安格妮丝在心中推定着，想起二姐与自己谈论的见闻——接待她的“司辰”，真正的纯白之门与命运阶梯。 那么，他应该也见过司辰，所以才能在对许多常识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知晓这些隐秘至极的信息。 用余光看着表情平静的艾玖，安格妮丝继续想到：“哪怕拥有拉赫的心脏，可奇怪的是，如果他连这些基本知识都不知晓……又是如何积累出品质如此之高的仪轨？” 安格妮丝十分好奇，可她知道这份好奇是不能拿出来的。 如果将它摆在明面上，那么他们之间就不可能再保持着现在的距离。 要不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要不就形同陌路。 这是毋庸置疑的。 她倾向后者。 安格妮丝有过这样的经验。 “在这之后，便是科德艾嘉之前与你谈论的【重塑骨血】——投入多少耗材，得到多少结果，前提是意志能承受得住这份改变。” 莉莉冰冷的声音随之响起：“人的意志，便是衡量水银位阶强大与否的重要标准之一。” 另一个标准，自不必多说。 当然是仪轨的品质，或者说资源，亦或者更直白一些。 钱。 接下来，安格妮丝与莉莉又在跑圈的过程中教导了艾玖许多关于“如何满足仪轨前的超凡积累”的方法。 艾玖自然是认真听的。 然后对比发现，好像还是在梦界中探索的收益最大。 “还有……我在有一定基础的情况下，想学习一下术式，学姐你有没有什么比较快捷的方法？” “你会哪些术式？” “一个不会。” 闻言，安格妮丝迟疑了。 又教剑术又教术式的，她哪里拿的出那么多时间给艾玖？ 这一迟疑，就被莉莉一眼看穿了：“我来教你吧，艾玖。” 莉莉抬头望了下天，作出思考状：“我在德布斯敦出外勤的这几天空闲时间还挺多的，正巧我在术式方面也略有成就，如何？” “毕竟你是小萝的朋友么。” 她露出无奈的表情，沉重叹息，引来了安格妮丝的注视。 “艾玖。” 安格妮丝将满面笑容的莉莉框死在眼中，她万分平静地说道：“接下来我和科德艾嘉女士有些私事要聊，能请你先退避一下吗？” 早已察觉到氛围突变的艾玖身随心动地放慢脚步，望着两个少女突然加速的背影离他远去。 艾玖，简直求之不得。 - “是好久不见有很多话想和我说吗小萝？哎呀，我们这不还是挺有默契的吗？” “只是想请女士您不要再靠近艾玖了，您身为审判官平时接触的那些东西，对于普通的学生来说会是杀身之祸。” 在越来越快的奔跑中，二人的对话与气息一如既往的平静。 眼见莉莉陷入思索，安格妮丝便也不再开口。 突兀间，莉莉随口说道， “【圣城大主教之死】这事儿你应该还记得吧？” 莉莉仿佛事不关己地为安格妮丝解释道：“杀了大主教的，是【绀蓝泪滴】的摆渡人。” 她现在提起这个干什么？ 安格妮丝有些不解，但还是顺着对方的话询问下去：“你怎么知道……” “因为是我亲手杀的他。” “斩首。” 没有停顿说出的平淡话语，几乎让红发少女的思维在一瞬间停摆。 ——那个两年没握过剑的莉莉，亲手杀了第四位阶·铸芯的摆渡人？ 安格妮丝凝视着曾经好友的面庞，想要从中找出哪怕一丝的破绽与不自在。 可惜，她失败了。 齐耳的白色短发猎猎作响，那双绀蓝眼瞳无比冷淡。 宛若坚冰。 也唯有此时，安格妮丝才觉得自己身旁的并非什么天天顶着张温和面孔，笑对所有人的绿茶女，而是一位真正的，被教团其余机构称之为“疯子与狂徒”的审判官。 “那天临走前我让你帮我系好裙子的系带，你没帮，说我又去参加全是男人的宴会，晚上你就发高烧了，应该是刚训练完的克里斯汀照顾的你。” 安格妮丝愣住了，她对那一天的印象的确清晰——因为那天下午的莉莉，实在是太耀眼了。 闪耀到让所有看见她的同龄人都不禁自惭形秽，哪怕是安格妮丝也不得不叹服。 而且，那天晚上圣城的确爆发了不小的骚乱。 夜里克里斯汀匆忙离开的时候，还把头疼欲裂的她给吵醒了。 不过她当时只是学生，只专注提升自己，又完全不八卦和关心外界的事，所以也根本没怎么关注这件事。 只是记得，这件事没什么后续。 “我就在那场宴会上。” 莉莉叹气：“下楼时我碰到了回宿舍的克里斯汀，她说最近不太平，把自己的剑交给我，我当时拒绝了。” “现在想想真该带的。” 安格妮丝呢喃着：“我记得……当时对外界宣传的是其余宾客只是受伤或者昏迷。” 莉莉的跑步速度再次加快，安格妮丝则下意识地跟上，少女的心里已经冒出了一个令她有些恐惧的想法：“科德艾……莉莉！难道说……” 那些大人物的名字在她的心中闪过，安格妮丝甚至没有发现自己的鬓角已经出现了冷汗。 “嗯，所有人全死了。” 审判官轻声说：“除了我。” “你远在深渊前线的老师击碎了【学者】的投影，又重伤了摆渡人，在这期间，我晋升为了白铁。” “之后，我就去亲手把摆渡人给杀了，后面的两天没回宿舍，是被抓到裁判所里去问话了。” “绿茶报仇，半天都嫌晚啊。” 莉莉又一次地回想起了那个漫长到无可复加的雨夜，所以不禁微笑：“就是如此简单的故事，小萝。” 简单？ 绀蓝泪滴赫赫有名的传奇大位【学者】，和在铸芯位阶内战绩丰富的【摆渡人】。 当时莉莉甚至只能算得上是一个学过些超凡知识的普通人。 如果这也能被叫做简单的话，那安格妮丝已经不知道还有什么事能被称得上困难了。 “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我要说起这些陈年旧事？” “明明它们和你根本就没关系。” 莉莉又一次加快了速度，现在的她已经化作常人看不清的幻影疾驰在跑道上。 乳酸堆积的疲惫感涌上她的心头。 而她看着，看着安格妮丝只是如往常一样地跟在她的身旁。 毫不费力。 于是莉莉笑出了声，不知对谁。 “天才真是这个世界上最恶心的东西啦，小萝。” 安格妮丝这一次没有回话，让莉莉无趣地摇头：“好吧，其实我真正想和你说的是……” 她凑近面庞，居高临下地认真盯着那对深红的眼眸， “——别挡住我的理想，安格妮丝。” 红发少女不解地眯眼，却看见莉莉又露出了那令她反感的笑容：“我觉得艾玖很有潜力，所以我想把他放进我的后备鱼池里养一养。” “能请你不要干扰我们两个吗？” “梦还没醒？” 安格妮丝强忍住一拳糊在莉莉脸上的冲动，方才的些许感动与担忧尽皆消逝不见：“他不是什么物品，也不是你能操纵的傀儡，而且……” “——我是他的朋友，你又是谁？” “大概算是心里带点好感的学姐吧……我就知道你不会轻易同意的。”莉莉的口中呼出炙热的白汽，她喘息了两口才说道，“过两天可能会有精灵王庭的某位尊贵的王血路经学院，那个时候能请你不要出现在公共场合吗？” 她望着愕然的安格妮丝，速度逐渐慢了下来，打了个响指。 “以此为代价，我不会再接近艾玖。” 你把人的价值衡量出来，然后当做商品了吗？ 安格妮丝原本想这么质问莉莉的，可她忽然觉得她和眼前这个人真的没什么好说的了。 就算说了又有什么用呢，如果莉莉能被她的三言两语而改变想法，那也不会在曾经和她成为朋友了。 也更不可能去杀了摆渡人。 她很清楚的知道，名为莉莉的少女的本质到底多么执拗与自我的东西。 倘若做出了决定，就绝不会更改。 说不去练剑，就能两年都不曾触碰剑柄一下；说要去钓男人，就会每日每夜地工于心计去研究如何讨好他们；想来她在杀摆渡人前，也肯定说过类似的话吧。 更何况反正她又完全不关心什么王血不王血之类的家伙…… “好。” 她点头，然后得到了莉莉毫不掩饰的赞赏。 “真是明智的决定啊小萝。” 太阳从彼端的天际线上升起，第一缕阳光打在了已经停下脚步的莉莉的脸上。 她毫不掩饰话语里的欣喜，想要上前拥抱安格妮丝，却被后者冷漠地后退两步。 避开了。 安格妮丝与一脸“发生了啥”的懵逼艾玖站在一起，对着莉莉摆手， “既然如此，就快些履行诺言吧。” “那就再见咯。” 没有毫无意义的挽留，也没有任何多余的犹豫。 安格妮丝站在原地，她的身旁是艾玖。 而莉莉渐行渐远。 那个哼着歌的白发少女的背影被日与月的辉光拉得很长，安格妮丝看着那个背影，不太明白昔日的挚友到底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幅可笑的模样。 过去的她甚至能横跨三阶手刃摆渡人，可现在却丢弃了这份尊严，满心想要讨好，依附于他人。 在冷风里，安格妮丝感到了一丝说不出的可悲，她想起老师与自己的理想，又想到了莉莉刚刚口中的理想二字。 少女的心中升起了一抹名为“也许”“说不定”的希冀。 “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学姐，想说什么就说吧，不然绝对会后悔的。” 少见的，艾玖在安格妮丝的表情里发现了挣扎这种情绪，他也看着莉莉的背影，然后把手放在了少女的肩膀上。 于是安格妮丝就像获得了莫大的勇气那样，大声询问： “——莉莉·科德艾嘉，你的理想是什么？” 悠扬的乡村曲调戛然而止，莉莉侧过写满不解的脸，似是在奇怪为什么还会有人对她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 她挠了挠头，理所当然地回答：“与其说是理想，倒不如说是梦想吧。” “为了金钱，为了力量，为了成为人上人。为此，无论是被你看重的尊严，自我，还是所有人都在意的未来，生命与灵魂，我都可以去支付。” 不知何时，莉莉已经咬住了一支细长褶皱的烟，她垂着眸点燃它，深吸一口，再缓缓吐出。 在清晨淡薄的日光里，少女的脸被烟雾模糊了，她回过头，愉快不已朝他们道别， “——我就是那么俗套的人。” 安格妮丝闭上了眼。 许久，十分烦躁地吐气。 “早知道，就不该问的。” - 莉莉慢慢地走着。 一个人。 烟雾在民谣停下的间隙里从她的颊侧飘起，又在欢快曲调再次回荡而起时被冷风卷走。 她抬起头，眼眸里倒映着正冉冉升起的日轮，就像是半个太阳忽地坠入一片冰蓝的镜湖。 站在原地，许久。 直到夹着的烟燃尽了，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指尖，她才惊呼出声，用力甩了甩手。 那么烫。 就和她的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