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白色巨塔

1998年10月25日。 东京大学附属医院第一外科，教授办公室。 “北川老师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啊。” 国字脸，身材高大，笑容可掬的中老年男人穿着白色大褂，一边泡茶，一边冲沙发上坐着的北川秀说道。 沙发另一侧。 站得笔挺，神色有些拘谨和不满的唐泽敏行时而看看北川秀，时而偷瞄说话的中老年男人，几次欲言又止。 “您言重了。能到国内最顶尖大学的第一外科做客，是我的荣幸才对。” 北川秀再度起身，冲这位第一外科的正教授东浩二微微鞠躬，以示敬意。 这不是自谦之词，确实是北川秀的肺腑之言。 日本医学的发达程度世界闻名。 很多名人富豪在得了不治之症后，首选的医疗场所是洛杉矶医院，其次便是东大附医，由此可见日本国医疗机构在全世界的口碑和声誉。 而第一外科和第一内科是东大附医最出名的门诊部，可见眼前这位在泡茶的东教授权力之大，人脉之广。 北川秀不认为自己和亲朋好友会一辈子不进医院，所以和大医院的高层打好关系，是他最不排斥的社交活动。 谁能保证自己一辈子求不到医生呢？ 和隔壁一样，在日本国求医，有没有医院关系完全是两个待遇—— 比如，对有医院关系的病人而言，任何医院都永远有空余的病房，绝不存在病房爆满，你得在走廊躺着的情况。 相反，要是那种没医院关系的病人，连东大附医第一内外科的门都进不来，就别提还想看病住院了。 这就是血淋淋的现实世界。 除此之外，医药代表和医院员工的PY交易、额外的高昂医药费、飞刀诊疗探视等红包费、护工问题、医患纠纷等，都是现代日本医院出了名的潜规则区域。 不懂这里的潜规则，你会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就是为什么这座通天高的白色巨塔，不断有尘埃般的尸体从上面坠落，即便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依旧有无数人向着上面攀爬的原因。 这些种种，交织在一起，于原历史的六七十年代集中爆发，因而诞生了一部主写医疗问题的史诗级大众文学作品——《白色巨塔》。 这部由山崎丰子撰写的医疗题材神作，在原历史中，首次出版于1963年。 批判了日本不合理的医疗制度，打破了病人长久处于劣势的局面，当面批判了日本医学界的人性自私和邪恶面。 《白色巨塔》最初因题材和内容问题，不被文学界和出版界接纳。 山崎丰子好不容易写了初稿近五万字，却没有出版社愿意接受。 最后兜兜转转，被相对不怕死的《每日周刊》给接纳了。 《每日周刊》是《每日新闻》旗下的独立文学杂志，大概属于文学杂志里的三流梯队，没太大社会影响力。 倒是《每日新闻》更值得说道。 它背靠每日集团，和《读卖新闻》、《朝日新闻》、《日本经济新闻》、《产经新闻》并称日本报业五巨头。 正是借着每日集团的强硬背景，《白色巨塔》才能安安稳稳在《每日周刊》上连载。 没想到这部题材敏感，内容不被看好的直接火爆全国，十年里重印超40次，被不断改编成影视剧，成了日本大众文学史上一座无法被逾越的高山。 《白色巨塔》的成功，一部份源于日本日益剧烈的医患矛盾。 在这个国度，老师、文学家和医生并称“国民三大师”，社会地位超脱于其他职业之上。 医生还和医疗、寿命等核心民生问题强相关，在日本国，只要是正式在编医生，无一例外，起步中产，极有希望迈入上流。 权力、金钱、女人. 太多东西和纯粹的医学纠葛在一起后，让发达的日本医学界也陷入了各种黑暗面中。 医学界的“泡沫经济”，需要一个不怕死的人来戳破。 此时笑吟吟的东教授还不知道北川秀是为了戳破这个巨大“泡沫”而来。 在他看来，一名正当红，社会影响力都蔓延到海外的顶级文学家来采访自己，是他更进一步的最好机会。 他怎么会拒绝呢？ “哈哈，北川老师又说笑了。论社会地位，您远超我们，论财富和影响力，我们也拍马不及您。 能和您这样的顶尖文学家交流，我做梦都不敢想呢。” 东教授端着茶杯走来，在他身后，一排又一排崭新的北川秀集被精心放置在书架内。 看不看，看没看过，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一位国内最顶级的外科教授愿意全套收藏北川秀的书。 这就是最好的商业互吹。 “这是隔壁空运来的顶级茶叶龙井，请您品鉴。” 东教授瞥了眼一旁的弟子唐泽敏行，面露不悦。 这是北川秀两人进门后的第四次了。 他很感谢唐泽敏行把这么重要的人脉资源介绍给自己。 但既然自己和北川老师都已经接触了，那唐泽敏行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他还一直站着干什么？ 是第一外科的工作不够繁忙么？ 唐泽敏行微微低头，假装没看见，继续死赖在办公室不走。 前几天北川老师来东大医学部找他，两人相谈甚欢。 听到北川老师准备写一部医疗题材相关的作品，唐泽敏行更开心了。 现在《恶女》和《浅草红团》火爆日本，北川老师在两大财团的各种夹击下，依旧展现出了恐怖的市场号召力和影响力。 北川秀是一个即便会得罪财团，也值得结交的大人物。 这是唐泽敏行对他的判断。 而且最近一年，北川老师的不断朝着写实题材靠拢。 《雪国》里的岛村、《东京人》里的小山敬子、《老人与海》里的圣地亚哥、《恶女》里的林真须美和寺田立美，以及《浅草红团》里的红隼团 再早还有《人间失格》、《失乐园》和《伊豆舞女》里的那些原型人物。 只要北川老师写出来，他们就会被公众认知，被世人铭记。 对追逐名利的医生而言，这就是最完美的宣传！ 北川老师找上自己，显然是想从自己这儿找突破口。 一番长谈后，北川秀又提出想直接来医院参观了解。 唐泽敏行立即利用自己东大附医第一外科助教授的权力，让北川秀无阻碍进了各个科室和区域参观。 没料到这事很快就传进了老师东教授的耳中。 不得已下，唐泽敏行只好把北川老师介绍给了东教授。 于是就有了现在这一幕。 东教授想摘桃子。 而且是明目张胆，不加掩饰，直接就在北川老师面前这么做！ 欺人太甚！ “唐泽。”东教授终于忍不住了。 沙发上的北川老师已经开始准备起采访用的笔和纸。 东教授不清楚接下来北川老师会询问自己什么问题，有没有可能涉及到一些私密或者敏感的事情，所以他不希望已经和自己有嫌隙的弟子在场。 “教授？”唐泽敏行没法继续装死，只好抬头故作不解的看他。 “大阪府知事贺川先生的那个手术，就交由你负责吧。” 东教授思虑片刻，收起了方才不满的表情，看向唐泽敏行，一字一句说道。 大阪府现任知事（行政级别相当于隔壁的省sj）贺川早见罹患食道癌，不久前刚入住东大附医的住院部。 因为贺川早见的食道癌还处于早期，治疗起来难度不算大，只要能给他开刀做手术，主刀医生必将收获一波政界资源和社会好评，所以第一外科的几名外科高手都想主刀这场手术。 原本东教授准备亲自上场，把这飞来的名利收入囊中。 现在他突然做出让步，示意会把这场手术交付给唐泽敏行，让后者愣了下。 “怎么了？你是没信心做好这场手术么？” 东教授瞥了他一眼，语气变得严肃了起来。 唐泽敏行连忙摇头：“不，我有信心！只是” “只是什么？那还不快去？贺川先生是我们的重要病人，与其浪费时间在这儿和我多费口舌，你不如多去病房问诊一下他的情况吧！ 这才离开大学几年，你就把我教给你的东西都忘记了么！” 东教授的语气变得更加严厉，全然不顾及一旁还坐着的北川秀，就像老师训诫学生般，狠声斥责着唐泽敏行。 话到了这个份上，唐泽敏行只好唯唯诺诺的点头，冲北川秀道别后，依依不舍的离开了办公室。 他并不感激东教授的这波主动让利。 在他眼里，外科技术已经超越教授的他本就是这场手术最适合的主刀医生。 于情于理，最后都该他来负责这场手术。 现在东教授借这个“人情”来搪塞自己抢走他采访活动的事，让唐泽敏行更加不爽了。 “再过一个月就是下任外科正教授的推荐期，等我成了正教授后” 门口渐行渐远的唐泽敏行咬牙道。 办公室内。 没了唐泽敏行这个电灯泡，东教授态度愈发温和，对待北川秀也亲近了起来。 目睹了这场正教授和助教授间无硝烟战争的北川秀，更进一步的了解了医疗体系内的蝇营狗苟。 是一回事，事情真切发生在面前又是一回事。 这是北川秀做文抄公三年来得到的深刻感触之一。 没有任何人生阅历的作家，无论如何都写不出脍炙人口的优秀。 “哈哈，让您见笑了。虽说已经离开大学三十年，但我身上这教导弟子的臭毛病总是改不了。 希望这些成天被我压榨的小家伙们不会因此记恨我，哈哈。” 东教授故作轻松写意的说道， “不过就算恨我也没关系了。等下个月新一任第一外科正教授的推荐名单出来，我这个老家伙也该"失宠"了吧。” “哦？” 北川秀知道对方是故意泄露一些“秘闻”给自己，便顺着话题问道， “您的意思是，您要退休了么？” “是啊。一大把年纪了，总不能还继续尸位素餐，不给底下的年轻人机会吧？ 我可不像第一内科的鹈饲教授，非得死抓着这个位置不放。 哈哈，您看我，说着说着，又跑题了。” 东教授随意cue了下鹈饲教授，又轻巧的把话题扯了回来。 他只是想宣泄自己的情绪，然后向我展示下正教授的威严和权力 北川秀敏锐捕捉到了东教授的用意，便没有继续问下去，也同样岔开了话题。 就这样，一老一少两人，就东大附医展开了讨论和交流。 北川秀离开东大附医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上车前，他又回头看了眼背后那庞然大物般的医院，只觉得医学界不愧白色巨塔的称谓。 从上到下，这里的工作人员大部分能掌握着其他人的生死，却无法掌握自己在这座白色巨塔里的命运。 即便到了东教授这个级别，依然有无数执念和欲望。 他根本不想退休，还想着更进一步，成为医学部部长，或者干脆跳到厚生省从政。 奈何无论哪个方向，以他目前的人脉和资源，都不好办。 东教授竭力想把北川秀从唐泽敏行手里抢过去，想独占这个机会，也是因为他想利益最大化，借这个机会达成自己的目的。 “今天采访时问的问题都比较浅显，还不足以用到里，看这个情况，估计未来一个月都得不停在东大和这儿来回跑了。” 北川秀愈发感觉东教授这一个样本完全不够。 要想更全面，更体系化的了解这个地方，他必须得接触更多的医疗工作人员，最好能在这儿和他们同吃同住。 可惜从东教授的口风看，日本国的医院非常注重等级与制度，大概率不会允许他这么干。 “如果没办法在东大附医实地采风，能不能考虑曲线救国呢.” 北川秀上车，点火，抓着方向盘，看着灯火通明的大医院，再度陷入沉思。 想着想着，他忽然想到台版《白色巨塔》的一个剧情—— 在台版的故事最后，女主角关欣的未婚夫从地方医院来到男主角苏怡华工作的市中心医院学习 “地方医院和中心地区的医院区别只在大小，人数，医疗条件上，从宏观角度讲，窥一斑而知全豹，我完全可以去地方医院了解其他细则。” 北川秀顿了下，连忙掏出手机给许久未联系的岳父我妻荣吉打去了电话。 深夜十点半。 刚从私人诊所回来的我妻荣吉见是女婿的电话，连忙接通。 “摩西摩西，是阿秀啊？” “是，父亲大人，是我。我找您，是想请您帮我询问下您当地的” 我妻荣吉看北川秀半夜来电，还以为是他们小夫妻闹矛盾，或者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 听到是想拜托他，让他安排自己去手下的医疗单位学习，我妻荣吉放下心来，满口答应。 自己的这个女婿，什么都好，就是总让人一惊一乍。 末了，心里还有些不放心的我妻荣吉又忍不住追问了一句：“那个，阿秀啊，梦子她现在在家里，应该.一切都好吧？” “梦子酱？啊，当、当然了！”北川秀满脑子都是的事，听到岳父提及梦子，还以为是岳父不满自己只注重事业，不关注家庭，在敲打自己，连忙高声且心虚的回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