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过客,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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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其相似! 余飞感慨万千。 几年前,自己也是赶飞机去奔赴一个结局。 他很想把自己的故事讲给妻子沈馥丽听,但,又觉得不合时宜。 借着幽暗的灯光,妻子安静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她本来圆圆的脸庞似乎清瘦了一些。 长长的睫毛还是掩盖不住眼泪的残痕。 也好,让她睡一会儿吧,就一会儿也好。 他看向窗外,但窗外,夜浓如墨。 他毫无睡意,脑子里的回忆在翻滚,扑腾······ 主治医生拍了拍余飞的肩膀,他起身把父亲交待给管床护士,随着医生来到他的办公室。 医生指着做ct的片子对余飞说: “你父亲现在的情况很不好,由于老人摔倒以后没能及时送到医院,你看,就是这个位置,他的脑袋里有一个很大的囊肿,目前已经压迫了神经,他不能开口说话。 他的右手和右脚已经失去了自主活动的能力,也就是俗称的偏瘫。 如果病情继续恶化,他的意识会模糊,可能会连你都认不出来。 还有,病情会影响他的吞咽功能,他无法进食,我们后续只能通过补液来给他输入一点营养。” 余飞虽然已经有心里准备,但还是不敢相信,父亲的病情已经这么严重。 他强装镇静看着对面的主治医生,问道: “那现在怎么办?” “我们的方案是,做一个开颅手术,来对他脑内的囊肿进行处理,不过,你不要太担心,只是一个小型的微创手术。费用方面---” 余飞抢着说: “费用方面不用担心。 医生,我的理解是,既然是开颅手术,肯定是一个大手术,你怎么又说是一个小型的微创手术呢?” 主治医生解释道: “如果做的话,我们只需要在病人的头上钻一个小孔,然后---” 余飞很不礼貌地打断了他的话,问道: “这个手术成功的概率有多大?” “手术成功的概率是受很多因素影响的,你比如说,病人病情的发展情况,病人的意志力等等。” “大概在多少?” “30%左右。” “可能出现会出现一些什么情况?” “我实话实说,第一,有可能病人在手术的过程中就已经没有办法支撑下去。 第二,手术的效果不明显,病人完全失去自我意识,简单理解就是成了植物人。” 余飞艰难的开口继续问道: “如果你们医院开一些药,我带他回家保守治疗呢?” “恕我直言,像你爸爸现在这种情况,根本就不可能存在什么保守治疗,这个重摔以后造成的囊肿,对病人的伤害是不可逆的。 如果发展到不能进食,什么意思呢,就是连一勺水,他都没有办法咽下去。 情况大概就是这样,做不做手术,你需要尽快拿主意,中午十二点之前必须告诉我答案。” 余飞麻木地点了点头。 他在医院的一个拐角偷偷地点上一支烟,直接打电话给武汉市的某位领导。 领导非常重视,马上给他联系了武汉协和医院的权威专家。 协和医院的专家看过病历和各项检查报告,得出的结论是一致的------ 转院的意义也不大。 他又飞快地跑回病房,看了父亲一眼。 躺在病床上的余鸿章气息平稳。 余飞拉着二叔走到门外,现在他是唯一可以商量的对象。 他把刚刚跟医生的对话还有武汉权威专家的诊断都跟二叔讲了,余鸿志也有点始料不及: “情况这么严重?那你是怎么想的,到底要不要做手术?” 余飞说: “我也拿不定主意,如果做的话,还可能有一点机会,如果不做就完全没有希望了。我还是想试一下。” 余鸿志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他长舒了一口气说: “我作为他的弟弟,我的意见是遵从他的意愿,回余家凹。 医生说得轻巧,拿着电钻在脑袋上钻个洞,那叫微创手术? 万一手术失败了,人不在了就不说了。 如果是植物人怎么办? 谁来长年地端屎端尿地伺候他? 就算你现在有钱了,可以请护工,但你爸爸如果像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二叔说的话是有点扎耳朵! 但余飞明白,在如此危急的情况下,也只有至亲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余鸿志又绕回来安慰余飞,他拍拍余飞的后背接着说: “事情已经这样,不管你做什么样的选择,我都会支持你。 他是你的爸爸,最后的决定权还是在你手上。 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不会怪你。 跟村子里其他小伙子比,你对他已经算是很有孝心的了------” 见余飞沉默不语,余鸿志岔开话题问: “你今年一直在忙家里的事,公司现在情况怎么样?” 余飞打起精神来,说: “公司方面还算稳定---” “那,这个小吴是你的女朋友?” 余飞看了一眼守护在父亲床边的吴袖,说: “不是,她是我们公司的管理人员。这次,我是请她陪我一起回来,算帮忙的,万一,我爸------” 余鸿志说: “我看这个姑娘知书达理,这种情况下,她能答应陪你回来,说明心里还是有你。 你也老大不小了,不是二叔催你,你该成家了。” 余飞揉了揉太阳穴,点点头说: “嗯,我听你的。但,现在最重要的是我爸。” “······” 余飞无助地回到病房,父亲平静地注视着他,脸上还有一丝笑意。 余飞痛苦地想: “大哥,余舟,如果你还在的话,你肯定不会像我这样优柔寡断,你肯定会做出一个最理智的选择。 这个开颅手术到底要不要做?” 开颅手术,余飞难以抉择。 难就难在,做了怕后悔,不做也怕后悔。 他握着爸爸的手,坐在床边跟他四目相对。 余鸿章眼里都是虚弱,他艰难地抬起还能活动的左手,敲了敲自己脑袋,又摆了摆手,一个手指僵直地指着病房的门。 他眼里是满满的哀求,好像在说: “我知道我摔到了脑子,不想再呆在医院,带我回家!” 看着老父亲哀求的眼神,余飞当即做了决定,出院,今天就出院! 如果真的有痛与悔的一天,那么,由我余飞一人承担。 二叔陪着床边,吴袖跟余飞去办出院手续。 路上,余飞抱歉地对吴袖说: “对不起,是我想得太简单了,也是我太自私了,我不该带你来医院面对这样的场面------” 吴袖主动拉起他的手说: “余飞,别这么说,我这次陪你回来,不是因为你是我的老板。而是,我把你当朋友了! 你有难处,我是心甘情愿地帮你! 所以,别考虑我的感受了,重要的是照顾好叔叔。” 余飞动情地看着眼前的美人,把她轻轻地揽入怀中。 “吴袖,谢谢你!” 回到余家凹,在医院护工的帮助下,余飞把老父亲安顿在他的那张旧床上。 余鸿章和余鸿志两兄弟有3个姐姐都嫁在附近村子里,二姐去年已经去世。 剩下的大姐和三姐都听说了余鸿章病得很厉害,一起拄着拐杖,相约来看他。 她们拉着弟弟的手,用浓厚的楚北方言跟弟弟说说话。 虽然吴袖一句也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但这种浓得化不开的血肉亲情依然令人动容。 她细心地发现,余鸿章的眼角滚落下一滴清亮的泪。 ~~~~~~ 余鸿章示意余飞,把他枕头下面的东西拿出来。 余飞弯腰掏出来一看,是一个农村信用合作社的存折和一张合作社的银行卡,在存折上他尽量工整地写着密码。 余飞看了一眼,存折上还有5万多块,而密码,明明白白写着的是自己的生日。 他咬着牙,艰难地控制着自己不要哭出来。 他知道,自己的父亲一生勤俭,这笔钱是平时过年过节自己给的零花钱,加上每年他卖草药的一点钱,他舍不得用,现在全部都留给了自己。 趁他自己还清醒,他在用这样的方式,告别。 的确,余鸿章是在告别,他看看余飞和吴袖。 再看看二叔、二婶,再看看两个姐姐。 他的嘴巴一张一翕,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也没能发出一点儿声音。 余鸿章虚弱地闭上眼睛,任凭眼泪长流。 大姑姑把余鸿志和余飞拉到门外,悄悄地说: “鸿章的情况很不好,要赶快准备后事。” 余飞和二叔对望了一眼,眼里满是惊骇。 二婶在厨房忙活着做饭,几道简单的菜摆上桌,众人默默无语,随便扒拉了几口饭。 时间已晚,余鸿志开车把两个姐姐分别送回家。 等他回来的时候,再回到哥哥的房间,发现哥哥已经意识模糊,认不清围在他床头的亲人了。 他在余飞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就风风火火地又出门了。 四月里,夜里还是阵阵的寒意。 余飞从家里的衣柜里找了一件自己以前的旧外套披在吴袖的身上。 余飞示意吴袖: “你在我的床上躺一会儿,我来守着爸爸。” 吴袖嫣然一笑: “没事,我就坐在客厅。” 一盏微弱的孤灯,一个孤独的儿子,陪着病入膏肓的老父亲。 窗外,月光皎洁。 两个人的四月夜, 一个人天然混沌, 一个人心智清明。 寂静的庭院门前, 童年的小溪, 跌跌撞撞地呜咽。 如突兀的夜半闹铃, 催人从梦境里起身······ 大约到了凌晨3点钟,余鸿章开始躁动起来,大口的喘着气,胸口像拉风箱一样。 余飞连忙打来一盆温水,细致地帮父亲擦擦脸,擦擦手。 他化了半碗红糖水,用小勺喂到父亲的嘴里,余鸿章用陌生的眼神看着余飞。 糖水刚进入咽喉,余鸿章无法吞咽,引起剧烈的咳嗽,他似乎想坐起来,但是不能。 余飞赶快塞了一个枕头在父亲的后背,剧烈的咳嗽大约持续了一分钟,余鸿章的脸色已经憋得成酱紫色。 “爸爸,爸爸!” 余飞焦急地呼叫着父亲。 听到动静,吴袖扔掉外套,一骨碌爬了起来。 余鸿章剧烈的咳嗽,剧烈的胸膛起伏,已经平息。 喉管里发出细微的咕隆咕隆的声音,就好似一口痰,无法吐出,也无法咽下。 天开始蒙蒙亮,余鸿章开始彻底的安静了下来。 他的呼吸微弱,余飞第一次体会到“气若游丝”的真正含义。 余鸿志一晚上也是横竖睡不着,看到天快亮了,他爬起来披上棉袄,拿着手电筒就往大哥家里赶。 他刚踏进哥哥的房间,问了一句: “怎么样?好点没有?” 他上前看了看大哥的脸。 余鸿章的生命终于走到了终点,没有呼,没有吸,他拒绝与这个世界再产生任何交流。 余鸿志大叫了一声: “哥!” 脸庞扭曲变形,鼻涕和眼泪都下来了。 余飞拉着父亲的手,这只干枯的布满老茧的手,也在放声大哭。 吴袖一只手搭在余飞的肩膀上,一只手捂着嘴,也在默默垂泪。 ------ 余飞长年在外,家里的丧葬风俗他知之甚少。 安排入棺,布置灵堂,请风水先生,确定墓地位置,通知宾客,安排酒席------ 一应繁杂的丧葬事宜,全由二叔余鸿志在操持。 余飞强忍着悲伤,拖着已经疲累至极的身躯,他扶着椅子的把手,告诉自己不能倒下。 他对吴袖说: “你通知一下武汉分公司,调几辆车过来,到时候接送宾客,用得着。” 吴袖看了一下腕表,说: “好,我马上安排。” 中午时分,一辆商务车,两辆轿车已经从武汉赶了过来,就停在村口相对宽阔的稻场上。 二叔从隔壁村请的风水先生到了。 风水先生问了余鸿章和余飞的生辰八字,一掐算,父子属相犯冲,也就是说,从停尸的堂屋出发,起棺之时,余飞按习俗必须回避。 余飞没有办法送父亲上山,没有办法亲眼看到他入土为安了。 到了出殡的那一天,余飞独自躲避在三楼的一间堆放农具的房间里,这个房间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 他点上一支烟,从窗口看出去,只能看到进村的路口和波光粼粼的大片的池塘,而父亲新选的墓地是家里之前的菜园,是另一个方向。 鞭炮声突兀地炸响。 女宾的哭声混合在一起,感染着送葬的宾客。 这是出殡的信号。 余飞默默地闭上眼睛,心里默念,爸爸,此生父子缘分已尽。 傍晚时分,暮霭沉沉。 按照家乡的习俗,去世老人的后辈要为他接连送三天的烟把。 余飞跟在二叔的背后,一人提着一个竹篮,一个竹篮里放着酒水,茶水,饭菜。 一个竹篮里放着鞭炮,纸钱,白蜡烛。 余飞的手里还拿着一个用稻草编织的长约1米5的烟把。 鞭炮炸响,惊飞了树上的乌鸦,传来几声凄厉的叫声。 烟把上洒过水,点燃以后,飘散出浓浓的烟雾。 ······ 赶到医院,有高铁派出所的民警在等候。 “沈小姐,请你确认一下,逝者是不是你的爸爸······” 他在前面带路,去往天平间。 沈馥丽的眼神空洞,只是麻木地点头。 要不是余飞在一侧搀扶着她,感觉她随时都会摔倒。 父女俩的最后一面,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场面? 已不想着墨太多的文字。 余飞小心翼翼地提醒妻子: “你要保重,要坚强,肚子里还有我们的宝宝呢!” 从天平间出来,沈馥丽很快恢复了常态。 她问负责办案的民警: “警官,感谢你们所做的一切。我想了解一下事发当时的情况。” 在医院的一个小会议室里,警官说: “实话实说,由于沈老先生是全国闻名的企业家,身份特殊。 我们局领导专门组织了一个侦查小组。 来查实这个事件。 你先看一下,我们调取的高铁站内的实时监控画面······” 说着,他把一个笔记本电脑推倒沈馥丽和余飞的面前。 画面中,候车大厅人满为患,沈馥丽看见自己的老父亲坐在一个角落。 能从正面看到他那熟悉的脸庞。 监控画面的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沈馥丽和余飞定定地盯着看,不想错过一丝一毫的信息,不想错过每一帧的画面。 毕竟,这是沈老爷子留在人世间最后的一段影像。 突然,背靠休息椅的沈庆厚有一个把手探入怀的动作,他的动作很慢,似乎在口袋里摸索什么。 不一会儿,他似乎很艰难地,有些颤抖地摸出了他的那款老式手机。 他似乎想拨号,但又好像无力去触碰那个最后的按键。 突然,他脖子一歪,轻轻地靠在靠椅之上,手上的手机并没有滑落。 他就这样安详地睡了过去,再也没有下一个动作。 就在这熙熙攘攘的候客大厅。 滴答,滴答~~~ 沈馥丽的心在颤抖着,似乎想钻进电脑里。 大约过了两三分钟,就坐在沈老爷子身侧的一名身着褐色僧衣的僧人发现了异常,他起身探了探沈庆厚的鼻息,似乎确认了老人已经去世。 他慈眉低垂,一手拉着沈庆厚的左手,一手拨弄着念珠,嘴巴一张一合,念念有词。 就在大庭广众之下,虔诚地为沈老爷子超度亡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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