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2章 长安殇（四）

走过光范门和昭庆门，顺着宣政殿的外廊，来到望仙台的西回，再往上便是紫宸殿的阶梯。 周逍曾经无数次来过大明宫，但是今天，他第一次觉得，脚下这条宫道是如此的漫长。 看着视线尽头的紫宸殿，周逍微微发怔，脚步也放缓了一些。 郭子仪回过头，看向被禁卫押送的太子，低声说道：“殿下，与其在此处耽搁，不如早些向圣上请罪。” 周逍咬咬牙，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来到紫宸殿的大门，周逍朝内望去，最里方隐隐约约看见人影，自己的双膝不自觉弯下，直接跪在了地上。 汗水渗透了脊背，周逍的精神有些恍惚，隐约听见有人说，让他上前。 他照着做了，耳旁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将他惊醒过来。 “有胆量谋反，却没有胆子看着我吗？” 周逍听见这个声音，用尽力气，抬起头来，看向御座上的周钧。 出乎他的预料，大唐当今的圣上，气色如常，丝毫不见受伤的迹象，整个人如同一座巍峨的山峰，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周逍不敢再看，下意识的垂下头去。 周钧盯着座下的太子，眼神复杂，沉声喝道：“弑父，弑君，谋乱，叛国……纵然百死，亦不足惜！朕问你，这次叛乱，你是受了他人蛊惑，还是本来就是主谋？！” 周逍张了张嘴巴，最后还是保持了沉默。 一旁的郭子仪见状，低低的轻咳一声。 其中的暗示之意，已经非常明显。 提醒周逍将叛乱的所有责任，全部推给别人，当下先保住自己。 周逍跪在地上，微微发颤，但对于父亲的问话，依旧是沉默不语。 郭子仪有些不解，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太子殿下为何还要硬撑？ 周钧看着面前的太子，心中一半是恼怒，一半是失望。 自己曾经最疼爱的长子，到头来勾结外人，意图弑亲。 兵败落网之后，宛如惊弓之鸟，从头到尾，完全就是一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模样。 “朕对你很失望。” 周钧的这句话，宛如一记沉重的打击，重重刺入周逍的心中。 在那一瞬间，这位大唐的太子，顿时升起一种痛彻心扉的感觉。 周钧并不打算放过他，而是追问道:“吐蕃刺客潜入长安，你可知晓？” 在场之人原本以为太子会否认，最不济也是闭口不言。 不料周逍抬起头来，轻声说道：“儿臣知晓。”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郭子仪抬头，与不远处的范吉年对视了一眼，二人都是不由摇头。 周钧一愣，又问道：“北衙诸卫，被栽赃陷害，你也知晓？” 周逍：“是。” 周钧喝道：“如此看来，这次谋逆，你也根本不是受人胁迫或是蛊惑，而是有意为之？换言之，你就是主谋之一？！” 周逍将头再次埋了下去，声音低沉，但却没有半分犹豫：“是。” 郭子仪听到这里，闭上眼睛，只是摇头叹气。 周钧盯着周逍，心中怒极，冷笑说道：“本来还以为你会百般狡辩，不料倒是全部认下了，很好……你抬起来头告诉朕，你身为储君，我对你可曾有过半点亏待？” 周钧：“你从小在宫塾，功课不精，又贪图安逸，朕虽然时有训教，但也从未有过废储的念头；你身为安北都护的正使，职事期间游山玩水，不思正业，朕也只是下旨，令第五琦前去规劝……你做了那么多荒唐事，朕向来都是待你不薄，为何要这样做？！” 周逍跪在地上，哀声说道：“逍常听朝臣说，父皇没有士阀的背景，也没有朝中的人脉，白身起家，完全是凭借着文治武功的一身本事，才成就天唐辉煌。观遍史书，功绩彪炳，只此一人，无愧千古。” “而逍生性愚钝，性子懒散，无论是功课，还是谋略，都差父皇远矣。年少时，逍尚不自知，年纪越大，越是自残形愧。每日醒来，我都扪心自问，自己何德何能，可得储君之位。” 周钧为父，周逍为子，二人平日里只谈朝政，却从未谈论过这些。 周钧听完这些，心中怒气稍稍平歇，说道：“你接着说。” 周逍：“这几年来，宫中有传闻，父皇厌恶太子愚钝，有意废黜皇后，另立储君。” 周钧闻言，怔在原地，随即怒道：“一派胡言！” 周逍看了周钧一眼：“父皇曾经数月不去含元殿，有意疏远母后，又偏爱德妃，立德妃之子为凉王。逍看在眼中，自然是惊恐不安，备受煎熬。” 皇后当初劝皇帝压制民权，抬高皇权，周钧心中失望，故而起了疏远之心；至于画月和他的孩子，周钧只是欣喜，却从未有过换储的念头。 周钧沉声道：“所以，你才升起弑君弑父的念头？” 周逍：“当年，太上皇独宠武惠妃，后者进谗言，使得太上皇冤杀太子。大唐历史上，此等惨剧比比皆是。父皇倘若有心另立太子，儿臣早晚有一天，必定会命丧宫中。” 周钧：“你是这么想的？你认为，朕会杀你，再另立储君？” 周逍哀声道：“生在这大唐的皇家，父戗子，夫弃妻，犹如家常便饭，皆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儿臣不敢赌自己的命，更不敢赌父皇的仁慈……求活存生，不过搏命一击罢了。” 听见这些话，周钧面上动容，陷入了沉默。 周逍将额头磕在地上，邦邦有声，回荡在殿中。 片刻之后，周逍抬起头来，对周钧说道：“儿臣自知，此番铸成大错，再无可赦之理。只乞求父皇宽恕二人，一人乃是儿臣的妻子骆艾青，谋反叛乱一事，她从头到尾都是不知；另一人是儿臣的母后，她顾念母子之情，轻信了儿臣的一面之词，实则是被欺瞒了真相。” 周钧闻言，看向周逍说道：“骆家乃是此次叛乱的主谋，一干人等，自有唐律裁定；至于你的母后，她在宫中做的那些事情，朕都知晓了，虽为皇后，却不配德行……倒是你自己，难道就没有考虑过以后吗？你不打算向朕求情，放你一条活路？” 皇帝并不打算放过骆家和皇后，周逍似乎是早有预料。 他惨然一笑：“儿臣弑君弑父，史书中必定是大恶而论，纵然是活命，又与活尸何异？与其苟活与世，不如……” 话音未落，周逍突然从地上爬起身，双腿发力，朝着最近的柱子，猛的撞了过去。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当殿中之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周逍头侧的太阳穴，结结实实撞在柱棱之上，脖子发出一声类似骨折的脆响。 范吉年见状，吓得尖叫：“还愣着做什么，快找太医来！” 郭子仪第一个快步来到周逍的身边，蹲下身查看了一番，接着叹了口气，微微摇头。 御座上的周钧，看着倒在地上的周逍，先是不敢置信，接着颤抖着慢慢起身，一步一步走向了前者。 来到周逍的身边，周钧单膝跪在地上，想要去触碰儿子，却生怕下一秒就会失去他。 此时的周逍已经气若游丝，挪动着眼珠，看向自己的父亲，拼尽力气吐出三字:“那二人……” 那二人，指的自然是骆艾青和皇后。 到了现在，周钧终于明白，太子从进入紫宸殿开始，为何一直不肯推卸责任，而是执意要承担一切。 想到这里，周钧微微点了点头。 得到父亲的承诺，周逍松了一口气，面上露出笑容。 生命来到最后一刻，周逍看向周钧的眼中，慢慢失去焦距，回光返照一般睁大了眼睛，最后一点点的慢慢阖上：“父皇……身影好远……儿臣想追……却永远都追不上……” 言未尽意，子归穷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