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章：浸礼（13）

推开一扇彩绘玻璃基本完好的木门，一阵苍白的灰尘飞扬而起。 两排高架硬床摆在“圣徒”诊所的大厅之内，刀片、锯子、积满水蛭干尸的玻璃瓶等，与灌肠和放血相关的器具整齐排在每张床旁边。墙壁上挂着许多张日历，标注了曾在病床上躺过的病人的出生年月日，星相盘则用以确定详细的疗程执行日期。 可以看出，左侧从门数第二床的病人，在“阴月”26日、38日，被分别从头部和手臂两处放血四分之一木盆。“治疗效果显著，择日出院”。 诊所大厅的中间是一条宽敞的走廊，穿过最后两张床，再走过一个短小的内玄关，则是另一扇单开木门。然而木门陈旧，门把手已经掉落下来，而且上了锁，无法打开。 考虑到遗迹内的建筑物年久失修，强行使用蛮力突破说不定会造成安全隐患，于是两人走出了“圣徒”诊所，沿着墙角的铁梯子爬上屋顶，从玻璃破碎的窗户钻进了二楼，再通过楼梯绕到一楼，自内侧推开了玄关所在的木门。 与诊所正厅近似中世纪风格的医疗设施不同，散落在二层地面上的宗教器具，以及语言不明的古卷轴昭示了它的另一重身份，某个旧时代教派的集会地点。 如巴别尔所想，既然在这世界上“神”的确存在，那除了布拉泽联邦境内看不见任何教派与信仰的痕迹，其他地方，宗教历史理应仍是这些文明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据他所知，奥尔梅克之森的历史悠久，除了晕轮死斗前短暂地由一个被称为“沙侬-安茹家族”的世袭制领主家族掌管，近一千多年都不属于任何政党或政权，即便是领地遍布奥普拉行星九成土地的布拉泽，也无权对奥尔梅克的维也纳斯公开指手画脚。 一年前，他的血打开了一扇“门”，使他从地球某座高山小镇的地下溶洞进入奥普拉，并从奥尔梅克毒森林的“口袋”传送口掉出。因此，若想要追根溯源，详解他身体里毒血的源头，抓住那条蛇的尾巴，这座同样身处奥尔梅克境内的地下遗迹群，无疑是个不容放过的天然信息库。先知的指引恰如她的名字。 打开了直接通往正门外的退路，巴别尔走在前头，两人便开始向诊所二楼昏暗、通风欠佳的病区探索。 藏在建筑物内部的诊室按照统一规格建造，都仅开了两扇小窗户，光线不佳，所有烛台均已熄灭。 诊室较为狭窄，没有床位，只整齐排放着四到六张有靠背的椅子，几具人类的骸骨整齐地躺靠在这些连地的、铁制的椅子上，手腕被腐朽的麻绳与扶手紧紧锁在一起，双脚也无法自由活动。他们其中不少都姿势扭曲，一根同样腐败的木条被两条绳子绑住，深深卡进他们的上下颚骨之间，下颌骨均呈现张开的状态。 接连推开了四扇从外部上锁的厚门，门内都是这番场景，大同小异，要说是某种诊疗手段，也的确显得古怪。 调查员走进第五扇门，目光锁定在门口的石台上。他将手里的施法短剑塞进衣领里，使环光灯恰好别在脖子前面，照亮石台上的一本书。 这本风化干枯的、用牛皮包裹的集合式装订册，看起来似乎是病例单与经文的整合，但它起了个庄重的名字：“神谕书（Oraculus）”，每一个诊室里都有，就放在一进门的讲演台上，随取随读。 但书中文字是朝向诊室内的。巴别尔向后瞥了一眼。被束缚在扶手椅上的患者显然无法阅读，那多半是给医护人员和刚被送进这间诊室的人看的了。也许护士们会给接受这种看起来并不人道治疗的病人，诵读所谓的“神谕”，以此安抚他们。类似的手段，在旧时代的地球也屡见不鲜，宗教信仰曾与医疗密不可分。 这时，耶谢尔也跟着他走进了诊室，把麻布袋放进贴墙的角落，靠住桌子。光线昏暗，为了节省头灯的电力，他瞧见手术推车上的蜡烛，便从袋子里掏出一盒火柴，划着其中一根。 “别动。”巴别尔背对他制止道。 探险者停了下来：“什么？” “那是熏香，用致幻药草制成的蜡烛。” “……”他看看托盘里的蜡烛，又看看手里的火柴盒，“你怎么知道？” “记录簿中写着。”调查员翻过一页。 “你读得懂古通用语？” “一部分。”与中古英语很像。 于是探险者悻然用手套捏灭了燃烧的火苗，把蜡烛跟火柴盒放归原位。 “你说自己在大教堂区见过照片里的椭圆形符号。”调查员手里捏着书页，侧过身，从余光里看着他询问道，“它具体在什么地方？” “我说过吗？”耶谢尔隔着防毒面具拍了拍脑袋，开始假装苦思冥想，“噢，那可能是我记错了，不在大教堂附近，在……应该是在最南侧那一片，有座小教堂。对不住了，我现在带你去。” “不急。”巴别尔重新转了回去，继续翻页，似乎不打算追究，“这里的信息同样重要。” “唉、行，听你的。”他找了块干净的地方，贴着自己的麻袋坐下休息。 趁对方仔细阅读资料的时候，耶谢尔从袋子里掏出自己那壶酒，又摸出一个装药粉的小瓶子，轻手轻脚地把粉末全都倒进了酒里，摇晃均匀，却没有喝。 根据“神谕书”记录簿上所提供的内容，调查员整理出了一小段曾发生在这间诊所之外的历史： 首先，此处曾是拉铎王朝属地，一个由来自绰厄尼斯的人类所创建并执政的封建宗教王朝，主要信仰“大主玛纳”，教廷就等同于王廷，管理这座地下城池中的一切，其中，便包括五百多名长生不死的——血液呈现腐败酸性的臣民。二百年过去了，王朝的统治稳固不动，无人死亡，却无论如何也再没有任何一个胎儿降生。 巴别尔抿住了嘴唇，瞳孔放大。 起初，信徒们听闻玛纳的神迹曾降临于此，便从地面上迁居至这座地底溶洞。他们画法阵、采摘地底原生的草药并制作致幻的熏香，来进入一种恍惚的状态，他们认为这是唯一和神取得联系的方法。而两百多年后，制作熏香所使用的特殊“圣草”——“黄金黏草（PituitatheGolden）”日渐绝迹，且不能人工栽培。 这些食腐的植物无法见光，只生长在地下这座曾潮湿温暖的巨型溶洞之中。关于这种独特的植物，“神谕书”里提供了插图：网状物，在阳光下生长缓慢，盛开质地犹如面糊的、黏滑的小型花朵（标注为金黄色），攀附在腐木与叶片之上——似乎是某种黏菌，而碍于当时的生物学不发达，教廷不清楚黏菌并非植物，也许这就是无法顺利进行人工培育的原因。 很快，下一页便开始正式介绍这些铁椅子上所进行的“疗法”的来历： 品德优良、身体健康、地位低微的年轻人将优先被选做“圣徒”，穿过那道反锁的木门，进入“圣徒”诊所二层的这些特制诊室。他们被锁在铁架椅子上，口腔被一根木棍撑开，每日灌进大量的麻醉汤药，只靠漏斗把食物塞进食管来获取营养。 根据“神谕书”中经文的说法，“人的灵魂贮藏在血液之中，您们的灵魂躁动不安，受恶邪侵扰。为了摒弃身体内部的杂质，接纳“圣草”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并向玛纳虔诚祈祷，以求达到治疗的最佳效果”——简而言之，把人体当成培养皿，使黏菌在人类身体表面生长——书中还提到，“偶尔也有地面上的人被邀请、或主动进入诊所，进行这项伟大的治疗”。同时，培养出“圣徒”的拉铎人家属将得到一笔丰厚的报酬，粗略计算，足够当时的一个家庭过活终生。 他又翻过一页，这时，记录簿上的说辞改变了： 从栽种下“黄金黏草”那一刻起，“圣徒”被净化掉酸腐蚀性的血液便会被视作掺有“圣草”精华的“圣餐”，会被与黏菌一同收获，用于呼唤“大主”降临的仪式。每年“阴月”之初，教廷的神职人员、有时是骑士，便会进入诊所前来验收。 而这些遗留下来的病例单，则都由看护人记录，整理成册，成为“神谕书”。这些护士皆为女性，有十几人，被统称为“缪斯的血修女”，负责照料黏菌的温床，并在教廷的使者到来时，现场进行取血，使新鲜采摘的“圣草”尽快浸泡在温热的血液当中，以最快速度送进大教堂内的仪式现场去，避免融在血液里的灵魂腐坏或逃逸。 “血修女”们将“神谕书”诵读到最后，治疗便开始了。这时，她们才终于将事实如实告知给那些已经被绑上铁扶手椅的“圣徒”： 已死亡的“圣徒”不会被移走，蜡烛和熏香掩盖了腐臭的气味，直到黏菌啃食完他们身上最后一块血肉。教廷治愈了他们血液中的毒，使“圣徒”们的灵魂获得超脱，但仅仅放任这一具又一具肮脏污秽的躯体腐烂成白骨。 病例单和颂祷词所组成的内容，到这里就结束了。 巴别尔缓慢地合上这本“神谕书”，拍掉手里的尘土，陷入沉思。 且先不考虑时代的局限性，即便拉铎王朝教廷的这种做法大大延缓了致幻黏菌的灭绝进度，却显然无法满足管理阶层贪得无厌的需求，还未竣工的诊所三楼便是最有力的佐证。 已知拉铎二百年来都不曾有新生儿诞生，所剩的仅仅五百人又在教廷的戕害下逐渐减员，最终他们引火自焚，走向了灭亡，徒留遗迹与森森白骨。 究其根本，他所最关心的问题共有两个： 其一，这座地下宗教王朝的臣民，在记载中患有与他极其类似的某种疾病，长生不死、血液酸性变异。可同时症状又不尽相同，因为他们仍然会死，且无法孕育子嗣。 其二，“黄金黏草”，似乎在记录簿中拥有神奇的力量，能够把酸性血液恢复成正常血液，甚至导致这些长生不死者腐烂到死。 ——相似的作用，截然不同的原理，这种黏菌又和月之骨有什么联系？ “怎么样？应该可以走了吧？” 忽然，耶谢尔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思考。 “是的。”巴别尔从胸前取出施法短剑，“往北走，我要到大教堂里去一趟。” “啊？”探险者从地上撑起身，把颈椎扭得咔咔作响，他诧异不已，甚至因希望落空而开始恼怒，“已经浪费这么多时间了，你还上那儿干什么？我们快点到小教堂去，你找到那椭圆形的符号才是正事，不是吗？” 调查员单肩挎着破损的背包，转过头来注视他的防毒面具：“我无意耽搁你的时间，耶谢尔。这座城镇并不大，你去忙你的事，我自己能找到路。” “……”听到这番话，耶谢尔却立刻转变了态度，赔笑道，“不不，那可不行，那样的话我就找不着你了。” “……”巴别尔看着他。 “我的意思是，单独行动很危险，”他掸掸灰，继续说，“这底下有个邪门的祭坛，和诊所里提到的东西有联系，说不定你感兴趣。你作为我们教派的教友，好不容易下来一趟，我想带你去看看。” “你的教派是什么派？”调查员谨慎地问道。 耶谢尔顿了顿，欲言又止：“……那你可得先说说自己是什么教派，否则就是失礼了。” 对话到此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