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反客为主

原来如此，既然无法治疗，索性让他加重病情！唐君有了思路，便回到了现实，果然侯先生还在原地长吁短叹，一副惆怅模样。 “梦中不知身是客，醒来已是梦中人。”没反应。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看都不看一眼。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嗯，有一点点微小的反应，但是不强烈。 唐君环顾四周，诸位长老都眼巴巴地瞅着他，那个红脸长髯的长老还不停用手势示意他继续，似乎这个方法有效？长老们心中惊叹，这小道士哪里学来的这些旧元诗词？这可不是普通的传承就能学到的知识。 阮晴站在阮真人身后，双手压得自己爷爷一边肩膀都斜了，踮起脚尖拼命向着场中观望。她心里有些小小的骄傲，你看，我的跟班厉害吧，懂这么多旧元的古诗。 刘淳安突然眼睛一亮，小声提醒道：“春花秋月何时了……” 唐君有些奇怪，这侯先生怎么尽搞些伤春悲秋的诗词，这妥妥的文艺男中年嘛。他下意识接口道： “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侯先生蓦然回首，脸上流露出惊喜激动的神色：“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就是这句，就是这句！” 二仙观的诸位长老齐齐舒出一口长气，折腾他们如此之久的噩梦终于要解脱了。区区一句诗文，竟然比清微天张大老爷讲经时的大道纶音还要晦涩拗口。 没想到唐君居然脸色一变，指着侯先生斥责道：“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先生自称老师，岂不知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你一介器灵，腹中空空如也，却好为人师，动辄拷问诗词，简直是误人子弟！” “这，这……”侯先生张口结舌，踉跄后退。自从他恢复了少许神智以来，二仙观上下对他都是客客气气的，从来不曾反抗过他，只有他指着别人鼻子大肆斥责，即便是阮真人，也只敢赔笑应付，哪里会料到眼前这个少年居然敢反过来指责他？ 长老们刚刚吐出的长气顿时又被齐齐吸回，这真是厮混在荒野上的狂妄小子，居然敢指着侯先生鼻子骂人。要是惹怒了侯先生，谁去解决？当即就有几个长老按捺不住，想要张口斥责，不料主座上忽然有一道目光扫至，眼神如剑，那是阮真人给他们的警告：稍安勿躁，静观其变。于是大家便偃旗息鼓，看唐君如何与侯先生互相撕逼。 “这什么这？以己之长，问徒所短，岂是师者所为？你既然好为人师，我且问你，伏制五金并八石，下一句是什么？” 葛抱朴微笑颔首，这是炼制黄芽丹的其中一句口诀，这孩子的基础倒也扎实，口诀背的滚瓜烂熟，后面可以考虑让他炼一炉丹试试手……不对！他猛然间警醒过来，唐君不过是个小小的散修，还是个符师，他怎么会知道黄芽丹的炼制口诀的？ 侯先生涨红了脸，嗫嚅半天却说不出话来，他哪里知道黄芽丹的下一步炼制口诀是什么？ 唐君乘胜追击，又追问道：“不知道？我再问你，摄火符转为辟火符有四种制法，你可知其一？” 长老中有一位素日里与金正锋私交甚好，闻言好奇地低声问道：“老金，摄火符能转为辟火符，这两种符不是毫不相干吗？我怎么不知道，居然还有四种制法，你知道么？” 金正锋的红脸憋得紫红，冷冷道：“岂止四种，我还知道第五种。”心里却暗暗叫苦，一个起火，一个放火，你是如何转化的？还四种，不会是信口开河吧？我一种都不知道，心里暗暗决定事后要问个清楚。 涉及到专业制符的领域，侯先生自然是更加回答不出什么来，只能沉默以对。 唐君叹了一口气，悲天悯人道：“料你也答不上来，罢罢罢，问你最后一句，这可是我们观里连扫地仆役都能背得出来的歌诀，你且答一答看。” “神安炁洞，上与天通，越出地户，过度天门，隐息四绝。下一句是什么？” 客堂中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长老们咀嚼着歌诀中的含义，越想脸色越是严肃，阮真人捻着胡须，眯着眼睛，浑然不觉自己的胡须已经断了数茎。这歌诀虽然只有寥寥几句，其中却是蕴含了大道至理，而且与尘世中常见的修行功法大相径庭，走出了另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诸位长老神魂中都开始模拟推衍这几句歌诀的真气运行路线，渐渐地脸色都变得精彩起来，彼此眼神交会，心领神会。 这哪里是什么观内扫地仆役都能背出来的歌诀，这分明是三天之中某一家洞天福地的真气修炼法门，甚至是宗门的根本真经都有可能，如果一阶的时候就按照这个路线修炼真气，至少要比二仙观的《南华真经玉检真箓》修炼速度快上三层！ 这个小家伙有古怪！ 唐君没有察觉到二仙观高层之间的暗流涌动，而是紧紧盯着侯先生已经变得灰败的脸色，“先生既然答不上来，便可知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见到侯先生还是一脸迷惘，他咬咬牙，靠近轻声道：“你熟悉的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何必念念不忘？张开双手，拥抱这个全新的世界，重新活一段精彩的人生。这个世界的古文学已经断了传承，先生就忍心让李、杜、苏、辛这些文豪的传世佳作湮灭于历史之中？你存在的意义，就是让这些诗词重新绽放应有的光辉，而不是去苦苦探究其中的蕴意，你看在座诸位，出来我之外，哪一个认识这些诗词？先生，任重道远，勿要陷入其中，不可自拔啊。” 侯先生的身影本来已经渐渐变淡，似乎随时就要破灭，听了唐君这几句话，他眼中突然有了光彩，身形也变得充实丰盈，似乎一瞬间就从虚影变成了真人。唐君的话正是应了他的执念，他不过是个教书育人的语文老师，平生最大的喜好便是唐诗宋词，以至于入了魔怔，如今听君一席话，才如醍醐灌顶一般醒悟。他向着唐君微微一躬身，曼声吟哦： “安识鲲鹏变化，九万里风在下，如许上南溟。” 客堂中出现一幅景象：幽深之海中，有大鱼潜行，自在遨游，时而浮上海面，掀起万丈波涛，时而潜下深渊，搅动无数磷光。随后便化作一幅小小图画，围绕侯先生凌空旋转。 “躔建木于广都兮，拓若华而踌躇。” 第二幅景象出现：苍莽之野上，有大树矗立，八千岁一春，八千岁一秋，树荫广蔽，亭盖成国。 “金华山中仙，委蛇霜雪明。” 红首紫身的双头长蛇绵延数里，翻越山丘，蛇口一张便吸入整座城池。 “五色师子，九苞凤凰，是老胡鸡犬，鸣舞飞帝乡。” 火焰为翼，赤霞为尾的神鸟栖息在高入云霄的梧桐树上，声鸣四方，百鸟觐见。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城池门口一个即将干涸的水塘之中，两条即将干渴而死的鱼互相吐泡滋润着对方的身躯。 “庖丁解牛刀，无厚入有间。” 面相憨厚的男子手持尖刀，闭着眼睛将一头牛肢解成了无数肉块，骨肉分离，丝毫不差。 “梦鹿果能谁得鹿，知鱼未必子非鱼。” 悬崖之上，两名峨冠博带的道士正在争论不休，一人忽然跃下悬崖，跳入水中，化作鱼儿无拘无束游走。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田野之中，一只蹁跹飞舞的彩蝶忽然化身成一名青衣中年道人，相貌儒雅，他双眼无神，满脸迷惑环视周遭。 随着侯先生一句句诗词的吟诵，八幅景象次第出现，原本老神在在闲坐看戏的二仙观长老们早就坐不住了，纷纷站立起身屏息观看，待到第八幅景象中青衣中年道人出现，满座紫衣老道尽皆俯身下拜，连阮真人也肃容整衣，大礼参见。侯先生的脸上恢复了许多神采，身形也肉眼可见的丰盈不少。 何湘妃见唐君一脸懵懂，急忙拉着他的衣袖避到一边，轻声解释道：“那一位便是南华宗的创始人逍遥教主，据说他修行到第七阶时被蝶梦所迷，如今正处在半梦半醒半生半死之间，若是能醒便是证道之时，若是不醒，便就此陨落了。” 原来如此，这是见到创始人了。唐君于是退到一边，心安理得开始吃瓜看戏。 阮真人拜完自家祖师爷，又向着侯先生行了一礼：“恭喜先生，今日得见真灵，二仙观全体今后可以无忧矣。” 器灵也是有境界的，最低级的器灵称为虚灵，就像侯先生之前那样，浑浑噩噩，只会对拥有者做出一些初级反应；再升一个台阶便是真灵，这就代表可以像真人一样与修行者沟通交流了，甚至能够指挥法宝主动应敌；最高级别的器灵称作生灵，据说能够将法宝炼化成为自己的肉身，变化成真人模样。侯先生之前诸般举动，二仙观上下小心逢迎，曲意伺候，无非也是看侯先生有了神智，正在晋升真灵的阶段，故而不敢打搅。 侯先生如今这幅模样，八景除秽幡的八景居然能够异地显现，围绕在他身边，显然是已经化成真灵，这对于二仙观诸人来说，可谓是一个天大的惊喜。原本想着法宝不要掉阶就好，没想到居然还升阶了。看来有些时候一昧纵容也是不行，还是要多加斥责和严格要求。 几位长老看着侯先生的眼神渐渐就有些迷离，回去后是不是也要将那些不成才的弟子拎起来斥骂一番？指不定有奇效呢？谁能想到一个器灵被骂了一顿居然升阶了，这故事就是拿到南华宗本宗去也能吹个三天三夜的。 金正锋和刘淳安看向唐君的目光就更加欣赏和开心，两人各自暗中盘算，拿出些什么来诱惑唐君加入。这一看就是个好苗子，去了对面就是暴殄天物。金正锋想了半日还是忍痛下了决定，把自己收藏的三个天罡符拿给唐君看看，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绝对不能让炉房抢了去。刘淳安则在想，关门弟子这种待遇恐怕力度不够，自己要是代师收徒让唐君做师弟会不会被阮真人打死，毕竟他师父已经走了三十年了。 阮真人挥了挥手，便有人呈上八景除秽幡来。这法宝初看就是一根竹竿挑着一面长长的步幡，上面有八个方框，可以容纳八幅图案而已。但是仔细看便能发现这幡从竹竿开始便是绘制了细密的符文，连同到步幡上都是各种符文交织纠缠，只不过年代久远，有些符文的确是已经磨损的不成样子了。 “还请先生归幡。” 侯先生看着这件法宝摇头道：“我不是不肯回去，只是这上面的符文实在磨损的厉害，居住久了只怕会影响我的神智。” 于是问题又绕回了最初的唐君无意间看了一眼，皱眉道：“不过是几个笔画缺损变淡了而已，你这器灵怎么这么难伺候？” 侯先生脸色一变，讪讪道：“先生说的是，其实也不是不能住，我将就一下还是可以的。” 长老们的下巴都快要掉到地上了，你可是八景除秽幡的器灵，二仙观镇山之宝的器灵！你的风骨呢，你的气节呢，怎么面对这么个小散修就唯唯诺诺的？用几百首诗词淹死他！用三个小时的长篇大论怼死他啊！那些年我们受过的苦，一定要点滴不剩的让他感同身受啊。 侯先生似乎没有听到长老们内心的咆哮，对着唐君赔笑道：“要不麻烦先生出手修复一下？我之前借住在缚龙网内，颇感神清气爽，身心愉悦。” 有位长老听完立刻盘腿屈膝，开始吐纳呼吸，受不了了，他感觉再听下去自己的心魔就要出来作祟。向来严厉孤傲鼻孔朝天的侯先生居然卑躬屈膝求恳一个小符师，这幅场景他半夜做梦梦到都会以为是噩梦。 唐君瞥了八景除秽幡几眼，为难道：“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要妖材妖血，我手上可没有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