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2心虚心疚

下午的时候，独自在家中二楼待着的沙志被小妹沙芳叫下一楼。 只见父亲正热情地向一个五十多岁男子介绍着墙上挂着的松鹤图，一大帮人簇拥在那个瘦子身后，穆城人大主席王叔、信用社主任李伯等沙志认识的人也在其中。沙志母亲则笑盈盈地站在一旁。 两米来长一米来高的松鹤图，上面画着穆城人家常见的松与鹤。虽然只有一棵树两只鹤，但栩栩如生，更重要的生机勃勃，尤其是两只鹤，仿佛都在引颈长鸣。许多人走进沙志家，第一眼都会注意到。 松鹤图是一个曾经租住在沙志邻居家的年轻人创作。那个年轻的画家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学习过绘画，几年前在小镇上开了家小店，但是只经营了几个月就离开了。据说是去外地发展，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不过，因为是相处不错的邻居，那个年轻的画家给沙志一家留下了这幅他们心目中最了不起的艺术品。 说是最了不起的艺术品，其实也是唯一的艺术品。可能是因为以前太穷，爷爷过世又太早，沙志家中没有一件超过二十年的东西。更不用说文物、古董，甚至在街头不时能见到的用来扎毽子的铜钱也没有一个。 父亲热情地介绍家中唯一的艺术品，沙志自然不奇怪。可那个被众星捧月般对待的瘦子是谁，沙志倒觉得有点奇怪。 正当沙志探头探脑地观察时，父亲已经发现他，大声招呼道：“这位是姨爷，快叫姨爷！” 沙志倒是有两个姨父，却从不知道还有眼前这样一位姨爷，但也只好接着打招呼：“姨爷好！” 戴着一副黑边框眼镜的瘦子和善地看看沙志，说：“你是沙志，听说在岳中上学？” 沙志回答：“我是沙志，在岳中。今天因为是周末，刚回家。” 父亲马上接着说：“你姨爷这次从县城来我们穆城出差，顺便到我们家来看看。” 然后继续介绍挂在墙上的那幅艺术品，王叔、李伯等人也纷纷开始评点，瘦瘦的姨爷则摘下眼镜凑近去欣赏。 沙志将母亲拉到一边，小声打听那位瘦瘦的姨爷的情况。没想到这位姨爷竟然是芙蓉县的县委副书记。 一个大官！沙志一惊，睁大眼看着母亲，想不到母亲家中还有这样一位大官，同时马上想到去芙中的事。不过念头只是一闪，然后问怎么从没有听说还有这么一个亲戚。 母亲说：“其实说不上是亲戚。他是你外婆的三妹的小姑子的丈夫，也就是我三姨父的妹妹的丈夫。”说完又去陪着那一帮人。 原来瘦瘦的姨爷并不是两位姨父的父亲，而是外婆家的亲戚，不，应该说是外婆家亲戚的亲戚。 沙志想到先前为去芙中一事闪过的念头，不由得微微摇了摇头。 这次回家，他还是对去芙中抱了微渺的希望，可是王建中那里不给力，已经没有任何希望。 现在突然冒出这样一个亲戚，如果这个亲戚发话，去芙中多半没有问题。但，即使是他的胆子再大，也不可能向父母提。 欣赏完艺术品，又寒暄了几句后，瘦瘦的姨爷在一帮人的簇拥下朝乡政府的方向走了。 当送走一大帮人后，父亲对沙志说：“你知道这次为什么专门请姨爷来我家吗？” 沙志当然不知道，但是又不敢直接问。心虚的他，不敢正面对着父亲，只好望着正走进自家大门的母亲和妹妹们。 大概十几秒之后，父亲开口了：“过去因为家里条件的缘故，我小学也没有毕业，读大学更是想也不敢想。后来有机会以“亦工亦农”的身份去县城工作，先后在几家单位工作过。 “应该说我的工作表现和能力都不错，但是一旦到了要转正要提拔的时候，我赶紧带着行李跑路。即使原来的工作也不敢要了。 “因为要转正要提拔都得查档案，而档案上我的家庭成分写得清清楚楚。只要一查我的档案，我就肯定不能在那里工作了。 父亲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你爸这些年走南闯北，不知吃了多亏，影响了很多事。现在你要考大学了，我不能耽误你，因此找了你外婆家的这个亲戚，也就是你今天见到的这个姨爷。 “他是县委副书记，是县城的大领导。他已经答应帮助我。我要尽快把这事办好，不能影响你考大学。” 伯父的事情、父亲的事情，沙志倒是都听说过，尤其是父亲当年的一些同事，好几个已经调到了市区工作。 沙志心中暗自琢磨，瞟了父亲一眼问：“怎么会影响我考大学？” “我是过去时代过来的人。我以前吃过很多亏，受过很多苦，你不可能知道。但是以后的情况，谁知道呢？另外，肯定对你考大学有帮助。我为什么找他，完全是为了你！” 原来是这样。 沙志也曾经听说过一些人因为家庭出身的原因，虽然高考分数很高但仍然不能被大学录取的故事。 尽管不相信父亲的担心，那种事一定不会发生改革开放的当下，但是沙志还是忍不住心中一动。 沙志心中已经有太多烦恼，不想再去思考，心虚地对父亲说学校太吵，准备在家中安静地学习几天后再回去。跟着稍稍等了一会儿，见父亲不说话，只是双眼望着乡政府的方向，于是迅速转身走进了家中。 吃过晚餐，父亲突然开始吟诵： 慈母手中线， 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 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 报得三春晖。 这是沙志有生以来第一次听父亲吟诗。不知道父亲是有意还是无意，沙志只有默默地听着。下午时对父亲说准备在家中学习几天，还有些担心被责骂。父亲没有，但是沙志依旧有些心虚。 另外，父亲为了他的高考，主动去找了一个远得不能再远的亲戚，又让他心疚。父亲虽然一次次变动工作，变动身份，从农村到县城到小镇，但一直心性高傲，轻易不愿求于人。 父亲低沉而舒缓的声音，不断冲击着沙志的耳膜。心虚与心疚，让沙志的心灵一次又一次受到冲击。 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父亲没有说什么，但沙志知道父亲想说什么。 沙志没有说什么，对母亲和妹妹也没有说什么，吃完饭后独自默默地回到二楼学习。 但是，阅读了几段英语文章后，再也没法继续下去，只好转而拿起时事政治提纲轻轻地读了起来。 可是，在家中待了一个下午后，即使手中拿着的是几张最新的提纲，也不能平息内心不可遏抑的思绪。 他坐在在桌前发呆。虽然提纲在手中，但思绪却总是在几十里之外。虽然双眼在提纲上，但一颗心却早已飞向了学校，飞向了教室。 也不知过了多久，沙志突然站起来，走到另外一间房中，把收藏起来的《再相遇》又拿出来从头开始翻看。 小说当然比政治提纲生动有趣多了。看着看着，他整个人似乎又渐渐有了点生气。 当看到“过去的事情，就让它永远过去吧”时停了下来，开始沉思。沉思了一会儿后，拿起笔在那段文字后面写道： “谁又能保证呢？这种局面未必不是真实。希望在，更不希望在。事实有可能，但也有不可能。只是一句“过去的事情，就让它永远过去”，算是我此刻的心情与期望！” 他现在的感觉有点迟钝，思维也有点乱，写下的文字更是有点乱，但大致还是把他混沌的思绪表达了出来。 看着自己写的东西，大脑仍然有点麻木，所以没有去想理清与修改的事，合上小说开始闭目养神。 这些天这些事，确实伤神。他渐渐有了点疲惫至极的感觉，不愿去回忆，也不愿去回想，但是又怎能不回忆不回想。 很多画面如电影片段汹涌而来，他只好睁开眼站起来，走到后面的阳台上看着夜色中的菜地。 那是小镇蔬菜队的地盘，他家后院围墙之外的地方。 天空中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一颗星，四下里夜色茫茫，只有远处蔬菜队不知谁家房子中还在透出一点灯光。 他站着不动，呼吸着田野中传来的熟悉味道，脑海中想像着菜地里的情景。 远处，架子上面爬着的是黄瓜苦瓜，是豇豆，也许还有葫芦瓜。 近处，一畦一畦的菜地上几乎都是辣椒树，它们长得不够高还不到成熟的时候。 虽然看不清，但他知道，辣椒树上一定已经长出了很多青色的小辣椒，它们都在等待着成熟与变成大红色的那一天。 他也知道，一个多月后高考时，青色的小辣椒中一定会有很多变成大红色。 茫茫夜色，如雾霭般静静地笼在田野之上，宁静安谧。但当想起青色的辣椒变成大红的日子时，心中不禁又激动起来，再也不能平心静气地望着茫茫夜色，返身走进房间。 小说不能再看了，但高考的书还得看。他坐了下去，拿出简明英汉词典。此刻能做什么呢，还是背背枯燥的单词吧，多点词汇量肯定没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眼睛虽然看着英语单词，但实际上又是在那里发呆。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在思考，还是已经关闭了思考的功能，只是坐着，看着。 深夜了，该睡了。他看了一下手表，但是怎能入睡呢？ 突然之间，他觉得非常孤独。所有的同学都在学校，心刚在那里，郭家宝在那里，李百事通也在那里，还有——！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怎么冷静，还是背诵一首诗吧，脑中渐渐浮现出： 当一群一群的候鸟在空中哀鸣， 躲避着冬天的风雪，飞向远方， 不要谴责它们，朋友，沿着熟悉的道路 鸟儿们还要回来，到了春天的时光。 但是，倾听着他们的声音，请你记起我！ 只要希望重新对我的命运放出光芒， 我就立刻驾着欢乐的翅膀离开那里， 迅速地飞向北国，回到你的身旁！ 少年，疲惫而孤独的少年，决定次日一早返回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