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惩硕鼠气冲华盖

完颜洪烈一走，完颜康马上领略到当家作主的“乐趣”。 所谓“开府建牙”，“自领一军”，纸面上就八个字，其中牵涉工作可谓千头万绪。 选属官要经过吏部，选兵员要经过兵部，要经费得经过户部，盖军营得经过工部，宫里和通政司每天要派人过问进度，留守司下属县衙要结算迁民费用，劳役支出。 三司使隔三差五要来查账，礼部更要全程监督，谨防你有违制之举，刑部倒没什么事，但看其他人都参与了，自己也不能落下，于是也派个吏员过来陪坐，美其名曰方便处理突发事务。 这还只是明面上的事，私下更是麻烦，属官你得亲自选吧，职位俸?你得亲手安排吧，有官员告身的还得跟朝庭协调。 军营的地址样式你得自己计画吧，地方上也得打点吧，兵员马匹的素质和规模，兵器甲胄的配备和质量，此乃头等大事，必须经常到兵部走托关系，以防下面小吏阳奉阴违，给你添乱。 而众所周知，朝庭划拨钱粮，从来都是意思意思，大头部分你还得自己筹备，王府那点钱也是杯水茶薪，只能找有实力的大商家赞助。 可人家也不能白给，你就得拿资源合理交换，好不容易谈拢了，拿到钱后，每一分每一厘怎么用，还要反复计算，若是花了钱不见成效，信用一砸，谁还敢跟你再合作。 虽说这些事完颜洪烈已经处理好绝大部分，还有几个幕僚分项跟进，但这么大的项目，每天的新问题也是层出不穷。 完颜康之前看老爹只是坐在书房里，开几个会，签几个字就能完事，还以为多简单。结果轮到自己身上，那真是事乱如麻，笔重如山。 他梦里也做过一山之主，自然不敢凭着性子胡来，咬牙坚持了数日，便即托辞称病，将事务推给幕僚，让耶律阿海从旁监督，自己躲到后院，练了整整一天的武艺，才算缓过劲来。 “你爹也真是的，你才多大点年纪，就把这么多事交给你，累坏了我儿可怎么办？” 看着完颜康汗湿衣裳，坐在椅子上大口喝水，王妃满眼心疼，让丫环催促厨房赶紧把牛肉煮好端上来。 阿尺在旁边帮着温酒，接口道：“我听人说，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女子不可一日无钱，现在辛苦一些，想想将来大权在手，令出如山的威风，也是值得的。” 她这些日子养尊处优，人人奉承，越过越舒服，平时偷偷模仿王妃的作派，竟养出了几分大家闺秀的气质。 那怕完颜康心里一直告诫自己这是只“兔子”，有时候也要恍惚认错，暗呼厉害，难怪都中此风越刮越盛。加上事务繁忙，索性眼不见心不烦，每天丢在家里不管。 而看老娘的态度，真的只当是养个女儿一般对待，时间一长，也就不似先前那般戒心十足，只时常督促她勤练武功，早一日练成彪形大汉，便能早一点让老娘迷途知返。 此时听两人在耳边来回聒噪，不耐烦道：“爹把事交给洒家，是对洒家的信重，岂能半途而废，容我再歇两日，便继续去做事，总要等爹回来之后，有个交代。” 忽然眼睛一瞪，朝前喝道：“谁让你休息的，赶紧起来，从头再练一遍。” 校场之上，少年陈和尚手持千斤棒，浑身是汗，气喘如牛坐倒在地，被完颜康一吼，只得咬牙爬起，从头开始，一招一式演练。 阿尺把酒杯端过来，偷偷鄙夷了完颜康一眼，心想这莽夫真不会教徒弟，什么都是一个字：“练。”殊不知上乘武功，要内外双修，灵机明悟，等我练成铜人上的练气法，非吓他一跳不可。 浑然未觉，自己不知何时起，已对这金人小王爷不再敌视。一腔仇恨，早尽数记到那胖道人头上了。 “你翻什么白眼，当洒家看不到吗！”完颜康早瞄到她的小动作，沉声道：“自己练功偷懒，别人用功你还笑，罚你今晚多吃半斤牛肉，加练十遍少林罗汉拳，练不完不准睡觉。” 阿尺没想到火烧到自己头上，小脾气一来，也冷哼一声，针锋相对道：“练就练，吃就吃，有本事我吃半斤肉，你就少喝半斤酒。” 王妃本来正要开口劝解，一听这话，立时抿嘴笑道：“这个我看行，康儿，你不会不敢吧？” “洒家不敢？”完颜康咬牙运气，想到赶这个祸害出门的大计，一跺脚道：“大不了洒家戒酒一个月，你等着吃成个大胖子吧！” 阿尺也上头了，直接将手中的酒水倾倒在地：“好，大丈夫一言即出，驷马难做，你要是做不到，怎么说！” “做不到，我给你提鞋！你要吃不下，又如何？” “吃不下，我给你洗脚。” “一言为定。” 王妃笑眯眯看着两人，她背井离乡，在王府十几年来，一直心中郁郁，从未有近段时日这样开心快乐，更对将来的日子满怀期望。 自订赌约之后，那阿尺当真发起狠来，每天只办两件事，一是日食牛肉一斤，二就是从早到晚盯着完颜康不放。 连完颜康入厕出来，都要故作不经意擦肩而过，闻闻他有没有偷偷喝酒，气得完颜康大骂“有病”。 在府里勉强捱了两天，终于呆不住了，便说要出去继续办公，阿尺不置可否，反正就是要继续跟着，看他何时破戒。 完颜康哪里肯让，正想法子拒绝，仆散阿海忽然气急败坏的跑来禀报：“小王爷，大事不好了。” “听到没有，洒家有正事，休来搅闹。” 完颜康借机甩开阿尺，和仆散阿海一起出门，还夸奖道：“阿海将军，还是你机灵，知道这样来救洒家。” “不是啊，小王爷，真的出事了。” 阿海说不清楚，便拽着完颜康上马，一路直奔城外西郊的忠孝军军营。 那军营占地约有二十来亩，四面竖着木墙，营门口还立着两座望楼，内部设施以可容千人的大校场和点将台为中心，其余都是用木墙相隔开的营帐和生活区域。 紧挨营后还扩建了武库和马厩，以及搭作大棚的草料场，所有建筑都按照《兵法式略》排列，基本上已经完工，忠孝军的军旗也已经高挂在校场中心的刁斗上。 这日正是兵部送来的兵员入营之日，等完颜康和仆散阿海骑马赶来之后，一看场中情景，差点没气歪鼻子。 只见这批送来的兵员，约有三四百人，不是面黄肌瘦，骨瘦如柴，便是白发苍苍，老态龙钟，还有断臂的，瘸腿的，独眼的，驼背的，甚至里面还混杂着不少衣衫褴褛，戴着手镣脚铐的囚犯。 放眼看去，歪七扭八，尽无人样，而是个个神色茫然，面容呆滞，更有的就随地一趟，就不起来了，仿佛一群刚被大军洗劫过的难民，鬼门前排队的孤魂野鬼，也不过如此了。 “王八蛋，糊弄到洒家头上了。” 完颜康前世多年行伍，哪看不出来这根本就不正常，直气得怒发冲冠。 跳下马来，找到押运的兵部官员，当胸揪得双脚离地，挥拳喝问：“你他娘的认得我是谁吗，平时吃空饷，喝兵血也就罢了，洒家这是奉旨建军，尔等也敢上下其手，不知死字怎么写的是吧？” 那官员也吓得面色发白，拿着一摊子纸叫饶道：“小王爷，下官也是奉令行事，这些兵都经报备，您可是签字划押了的！” “怎么可能！”完颜康一惊，放下那官儿，抢过那纸一张张翻开。 只见都是姓名籍贯，身体特征之类，最后面的公文上，果然有自己的亲笔字迹。 “小王爷，这是怎么回事？”仆散阿海急得不行。 “洒家怎么知道。”完颜康眉头紧皱，捏着东西，转身道：“走，跟我回去问个清楚。” 那官员追在身后道：“小王爷，这些兵怎么办，您得接收啊。” 完颜康理也不理，搬鞍上马，兜转马头道：“洒家收你姥姥个头，我告诉你，哪儿来的给我回哪儿去，还在这里给我显眼，信不信我统统给你埋了，看你们怎么收场。” 完颜康凶威一发，吓的那官员噤若寒蝉，不敢再说。 随即和阿海一起拨马出营，刚来到营门口，忽然又被一群人堵住，都是身穿布衣，像是百姓和商人模样。 群起拦住马头，七嘴八舌叫嚷：“小王爷，这笔材料的账已经拖了一月了，再不结钱，小人便要揭不开锅了。” “小王爷，咱们盖房子工钱也攒了不少了，多少给一点吧，家里老人小孩都盼着呢。” “小王爷，您占了我们地，说好给些补偿，到现在一文钱都不见，衙门让我们来找您，你开开恩吧。” 完颜康惊怒交集，回头喝道：“阿海，叫你跟着监督，每天府上流水般的花钱，这钱都花哪儿了？” 阿海苦着脸道：“小王爷，末将是个武夫，哪里懂这些，都是赵先生他们安排的！” 那赵先生便完颜洪烈手下的幕僚首领，号称都中名儒，当年完颜洪烈为了请其入幕，还礼贤下士，花了好一番力气。 完颜康已气炸天灵盖，见这帮人还搅闹不休，火一上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挥鞭便抽，打得人群抱头鼠窜，闯开一条道路直奔而出，仆散阿海也紧跟其后。 离了军营，完颜康使劲挥鞭打马，不多时便赶回王府，来到府旁边设的临时牙署，飞身跳下马，一脚踹开大门，直闯进二堂，吓得一众正在办公的幕僚吏员纷纷起立。 “姓赵的狗头，给洒家滚出来。” 随着完颜康一声怒喝，众人都把目光转向主位上一名黑须中年文士。 那文士神色淡定，先把最后一个字写完，放下笔，才落落起身，抖袖拱手道：“见过小王爷，不知前时身体抱恙，如今可好些了。” “呸！”完颜康道：“还敢跟洒家装蒜，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一直捏在手里的纸张扑面扔出，哗啦啦仿佛雪片似的扔了满堂，赵姓文士身处其中，眼观鼻，鼻观心，丝毫不为所动，反而道：“小王爷是来教老夫做事的吗？” “好，好。”完颜康见他不认，怒极反笑道：“洒家问你，这兵部的文书花押可是你让我签的？皇上允我父王建三千精兵，怎么全部变成老弱残兵了？” 赵先生不屑一笑：“老弱残兵，就不是兵了吗，小王爷深居简出，可知精兵一员，月需九百文钱，杂兵一员，只须五十钱，这还不算养练支出，糜费更巨，这部分都由王府负担。 而朝庭下拨粮饷衣甲，则是按人头计算，我意府上之钱来之不易，因此量入为出，先足其兵额，待朝庭拨下军费之后，再行优胜劣汰之举，此乃长远之见，小王爷若只看眼下，老夫也无话可说。” 这一番话乍听有理，表面上看用朝庭的钱来养自己的兵，的确是省了花费，若完颜洪烈在此，怕也要觉得赵先生老成谋国。 但完颜康何许人也，哦了一声，便道：“所以你就精兵换杂兵，五十换九百，先漂没了洒家的银子，又谋算朝庭的军费，然后把这帮歪歪倒倒的家伙，一个个练死，空出的饷银又能进账一笔，里外里连吃带拿，真他娘的好算计。” 赵先生终于脸色一变，心道我跟完颜侍郎暗中商量的法子，他怎么会清楚，难道这小子暗中派人刺探我了。 完颜康迈步上前，边行边道：“赵老狗，你用这法子给自己赚足了，可想过欺上瞒下，兵不兵，将不将，将来若遇外敌入侵，谁来安江山社稷，谁来保百姓黎民，是你，是你，还是你！” 伸指在堂上点了一圈，一幕僚纷纷避席侧目，不敢跟小王爷对视。 “江山大事也当生意来做了，尔等眼里还有什么不敢卖的！” 完颜康一拍桌子，又问道：“赵老狗，建军营的银子我可是足额给你，为什么商家收不到账，工人要不到钱，连迁民安置的费用一起都去哪儿了。” 赵先生眼中微微闪过一丝慌乱，心说这事也被他知道了。 强自镇定道：“这是什么人在小王爷面前胡诌，朝庭惯例，都是先完工后付钱，以防偷奸耍滑，小王爷年轻，不要被他们骗了，这些事还是老夫去跟他们说吧。” “你说？”完颜康冷笑：“要你去说，只怕最后连人都没有了，最后账还要记到我赵王府的头上，是也不是。” 赵先生也怒道：“老夫是六王爷礼聘而来，协助王爷处理内外事，两袖清风，从无差错，小王爷听信谗言，以虚无飘渺之事，厉相问诘，所谓疑人不用，既如此，容老夫请辞便是。” 心中发狠，定是那姓蒋的商人给我上眼药，不就是看中他的小女儿，想讨来做第七房小妾，给脸不要脸，看我回过手来，不把他全家治死，不知道什么叫民不与官斗。 正转念间，忽然风声扑面，眼前一黑，仿佛脑中响了一记大钟，顷刻间震得浑身酥麻，顿时一阵天旋地转，随即反应过来，我被打了？ “狗贼，好处你拿，黑锅我背，还想抽身，今天叫你认识一下洒家是什么人！” 只见完颜康隔着桌子揪住赵先生衣领，又是一拳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