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择（五）

今天是莉莉当紫微御侍的最后一天。 注定不属于自己的，终究不能强求。莉莉头戴白色紫微冠、身披紫色霞帔，和玉兰一起从北边走进天合殿。官员们已在各自位置上站好，低着头静静等待。玉兰坐上御座，莉莉在她右手边站定，天院总管克让宣布月会开始。 看着眼前一众大官俯伏在自己脚下，莉莉面无表情。这些现在表现得无比谦卑的人，却手握撤换紫微御侍的权力，连天女都无法驳回——不，说到底还是自己做得太过分了吗？但是…… 叩拜礼毕，天合殿又是一片寂静。克让时不时朝莉莉这边瞥一眼，秘书大臣们也默契地等待莉莉先行奏事。莉莉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天合殿正中央，朝玉兰跪下。“妾有事上奏。” 玉兰点了点头。 莉莉深吸一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地背出文礼秘书怀德替她写的辞表。辞表有些晦涩，要不是夕雾和雏菊逐字逐句讲解，莉莉都不知道写的是啥，更遑论背下来了。当时雏菊一边为莉莉讲解一边骂怀德，把莉莉想说的话都说完了，搞得莉莉也不生他的气了。 “妾莉莉出身边陲，地实寒微，以大侵蚀幸睹天颜。天女座下悯妾失怙失恃，荐妾于含章亭助祭临清。妾得以陪侍其孙女夕雾，充秋宫下陈……” 尽管站在天合殿正中央，莉莉却只是一个提线木偶，做着规定好的动作，配合所有人演好一出戏。似乎整个天合殿都知道莉莉犯错被免了，对于她上表请辞这事也毫不意外。 “妾既潜隐天女座下之私，及月见天女宾天，寻蒙圣恩，当侍紫微宫，不知所裁……” 莉莉继续背着违心的辞表。是，自己确实足够幸运。遭遇大侵蚀之后被玉兰天女所救，带到天院，没多久又当上紫微御侍……而现在，这些美好的回忆，全部成为她不称职的罪证。 “妾以阘茸忝窃高位，冠白披紫；不思敬天修德，而悠游度日，猥辱大命。以是三光贸位，社稷将倾……” 即便在天合殿上、跪在御座前，莉莉仍不觉得自己做错了。自己没有什么引发灾祸的能力，却确实地具有帮助雏菊的能力。既然如此，当时就该去春都思来县。莉莉知道夕雾很反对，也知道她照顾自己情绪，后来就不再提。算啦，怎样都好。反正也不是紫微御侍了，干嘛理会这些麻烦事。 “天女座下下诏罪己，精诚格于皇天；抚恤兆民，拯溺逝川，而用此下土。妾私出天院，深负圣望，虽万死不足谢……” 真虚伪，莉莉心想。怀德写得冠冕堂皇，表面上十分尊崇玉兰天女。但就是他们逼迫玉兰，让自己辞掉紫微御侍的。 “妾莉莉顿首再顿首，乞留前恩，使还秋宫，并请圣裁。” 总算背完了，莉莉长舒一口气。她也曾想过，要是实在背不出来，干脆就直接说“我不干紫微御侍了”，然后潇洒离场——可她毕竟没有这勇气。最终，她还是像合格的紫微御侍那样，跪在天合殿中央，痛陈自己的罪过，然后主动辞去。莉莉感到自己颜面尽失，这样做，只是维护那些官员想象中紫微御侍的形象罢了。而自己会怎么样，他们丝毫不关心。 “莉莉，你要回秋宫吗？”玉兰问道。 “要。”莉莉坚定地说。即便玉兰认为莉莉真的做错了，她也不想把莉莉赶出紫微宫。雏菊当时也说，怀德这样写只是表达辞掉紫微御侍的意思，他才不关心，莉莉到底住秋宫还是住哪。但莉莉却深深地感到，一切结束了，继续赖在紫微宫里，也没有任何意义。 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患得患失？当一个普通的天院使女也不错。或许对那些落选天院的女孩来说，这还是奢侈的烦恼呢。 “这样呀……”玉兰欲言又止。 克让走到莉莉旁边，示意莉莉起身。莉莉站起来，拿下紫微冠，再小心地取下披着的霞帔，对折叠好，一并交还克让。失去紫微御侍资格的莉莉也不再被允许参加月会。克让做出请的手势，莉莉从北边离开天合殿。 “莉莉，月会怎么样了？”莉莉一回到紫微宫，夕雾便焦急地问道。 “很好哦，”莉莉强颜欢笑。“我把辞表全部背出来了，几乎没有卡顿。” “哦……” “也要好好感谢夕雾呢。唉，明明你和雏菊都给我讲过一遍了，我昨天还念错好多字。要不是你及时提醒，今天就要出丑了……” “那种事怎样都好，那都不重要！”夕雾打断道。 “那种事……”莉莉呜咽着，眼眶又湿润起来。莉莉吸了下鼻子，擦掉眼泪。“就算是那种事，我也努力过了。都是没学过的生字，背起来也好拗口。昨天明明背了一整个白天，晚上却怎么也记不起来……” “莉莉努力过了，我知道的。”夕雾抱住莉莉安慰道。“莉莉，还有我在。天女座下也不会抛弃你的。” “我要回秋宫。”莉莉从夕雾怀里挣脱开。 “为什么？那是怀德乱写的啊。他又不在天院，不了解情况……” “我觉得这不好，”莉莉说。“都不是紫微御侍了……” “那……”夕雾朝莉莉伸出手，又很快放下。“那我们一起回秋宫吧。以后，我们一起参加秋宫的进修课，有什么不会的地方我教你。等这件事过去了，再让玉兰天女册封你做紫微御侍、回紫微宫来……” “紫微御侍紫微御侍，又是紫微御侍！你想当你就当！现在说我不够格，但我当初又没有，硬求着玉兰姐姐让我做紫微御侍……突然就让我当了，突然又告诉我不能当了。最重要的我是怎么想的，就从没人在乎过！” “莉莉，还有我在”，夕雾朝莉莉走去，但每往前走一步莉莉就后退一步。夕雾只好作罢，沮丧地躺在床上，看着一成不变的屋顶。“莉莉，相信我，我心里只有你。我们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为什么是回来？我不想当紫微御侍，紫微宫也不是我的家，秋宫都不是！我只有定安县那一个家，我想回家……” “那，那先去秋宫。我们还会创造很多很多美好的回忆，把这些痛苦的事都忘掉吧。莉莉不想当紫微御侍，我们就不当。我们做普通的秋宫使女，白天参加进修课，晚上去东苑散步。有机会外出的话，就去秋都、去莉莉的故乡……” “我不要和你住一起。”莉莉嘴里吐出晚秋的寒意。 “莉莉，为什么？” “那你先回答我，为什么喜欢我？” “什么为什么……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吗？”夕雾不解。 “好，那我告诉你。需要。你喜欢我，因为我从大侵蚀中活下来，因为玉兰姐姐说我是悠离天女转世、将来要当天女，因为我是紫微御侍！因为你觉得我很特别、我很神秘！有人求着我当天女！但我实话和你说，我什么都不是！我是个狗屁！我现在闹别扭，如果你想在此时对我怀柔、走进我内心、窥探我最深层的秘密，那你可大错特错了。我就是一眼望到底的无聊透顶的女人，没有任何秘密。和我在一起？现在说的好听，肯定不出一个月又要把我踹掉，和玉兰一样！” “莉莉，我不是……” “安慰我？安慰我有什么用？你再怎么安慰我，也不会得到悠离天女的转世、钦定的下任天女。别把你那可笑的付出投射到我身上，我不是你想象中的莉莉，更不是玉兰嘴里的劳什子救世主。你的一厢情愿，只能换来一个赔钱货！如果说女人是一部书，那我不过是一个只有封皮的装饰物罢了。你大可将我束之高阁，我也配合你演戏。你非要将我翻开，那就别怪我让你失望。” “莉莉，不要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