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人

第二日一早，师徒三人起身，用过早饭之后，李良钦和俞大猷便收拾行装准备出发。陆炳却坐在炕上看着李良钦俞大猷发呆，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李良钦见他那样，也懒得管他，只顾着搬行装。突然，他猛的抬头望向门口，只见唐婆婆站着门口，不知道来了多长时间。 “老姐姐，您这是？” 唐婆婆没有搭理李良钦，而是直直地看着陆炳，问道：“小子，我再问你一遍，你要不要学丹噬？” 陆炳反问：“丹噬很强吗？” 唐婆婆肯定地回答：“很强，中者必死。” 陆炳又反问道：“可我听说唐家仁对白莲教教主使用了丹噬，对方却毫发无损。” 唐婆婆叹了一口气，说道：“那日的情形家仁都和我说了。那日他使出丹噬，以为必定成功。却不想对方掏出个小瓶子，从中泼出一道带有腥臭味的液体。随后，丹噬就消失不见了。我到现在也百思不得其解。但是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只要你不会再次面对那液体，丹噬就是无敌的。即使……”唐婆婆看向李良钦，“即使是你师父这种通天的修为，中招也照样必死无疑。” 陆炳失笑：“听您这话，底气不是很足啊。” 唐婆婆回道：“我会查出那个小瓶子里的奥秘，然后用丹噬杀了白莲教教主。到那时，我可以保证丹噬依旧是无敌的。” 李良钦出言打断：“老姐姐，这孩子锦衣玉食惯了，哪里……” 陆炳不等师父说完，就对唐婆婆说道：“我学。” 李良钦大惊失色：“炳儿，你！” 陆炳看向李良钦，恳切地说道：“师父，徒儿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找到了一条可以为之付出生命的道路。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我必须要学会丹噬。这样，我才有足够的底气来踏上我选择的路。” 李良钦愣住了。看着这个一向吊儿郎当的徒弟如此认真的同自己讲话，他纵有万言，也只得沉默。 在沉默中，李良钦师徒三人随着唐婆婆到达唐门后山的唐冢。这里，是唐门中人修习丹噬的所在。也是那些修炼丹噬失败之人的埋骨之地。 看着那一个个位于山穴之中的棺木，俞大猷突然明白了什么。看着他身边这个原本恣意飞扬的师弟，俞大猷红了眼眶。 “师弟，你真的决定了吗？” 陆炳没有回答。从进入唐冢的那一刻起，他就闻到了那股由死亡引发而出的腐臭味。那味道铺天盖地的向他压了过来，紧紧地包裹着他。他捂住鼻子，可那股味道还是可以闻到，甚至更强烈了。 他不由得开始颤抖。这是他人生第一次直面死亡，身处死亡，奔赴死亡。在这之前，他虽然几次遇险，但一来情势紧迫，他没有时间去想那些；二来他心中一直相信只要李良钦和俞大猷离自己不远，那么自己就不会有性命之忧。但这一次，是他主动选择面对死亡。李良钦和俞大猷帮不了他。终于，他重新拾起对死亡的敬畏。他开始恐惧，开始慌乱，开始想要从这里逃走。但原本那轻盈的脚步，此刻却重如泰山。他想要抬脚，却发现自己此刻无法掌控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 即使，是他的意识。 看着面色惨白，一言不发的陆炳，唐婆婆和李良钦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他们知道，这孩子退缩了。 人之常情，可以理解。 唐婆婆一语不发地向前走去，面对着唐冢中的棺木，在平地坐下。 李良钦拉住陆炳的手臂，想要带他离开。可他却发现陆炳整个人僵住，动弹不得。无奈之下，李良钦用力一拽，将陆炳举起。 他正要带着陆炳离开，却听到了陆炳沙哑颤抖的声音：“师父，我……我不走。” 他家族的尊严不允许他临阵脱逃。 李良钦放下陆炳，用自己的炁温暖舒缓着陆炳僵硬的躯体。 “孩子，恐惧死亡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人的本性就是趋利避害。逃避死亡，是人的本能。即便贵为秦皇汉武，不也为了追求长生做出那些荒唐的事情来吗。没关系，师父知道的。咱们现在下山，师父带你去看戏，去吃大餐。你会把这些事情忘掉的。” 陆炳听着师父的劝慰，没有讲话，只是呆呆的看着前方坐着的唐婆婆。 俞大猷来到陆炳身边，对他说道：“兄弟，哥哥家世代从军，时时刻刻与死亡为伴。在我幼时，就见过我父亲斩杀倭寇的场景。那场面，我一辈子也忘不掉。面对人的死亡，即使那个人是你的敌人，你也能感到内心恐惧的悸动。这很正常。但，当你想清楚死亡对你和对他人究竟是什么意义时，你就会抛弃恐惧。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大猷！你在说什么！” “师父，师弟心里很清楚他要做什么，只是过不去那道坎。过去了，就是鱼跃龙门，从此脱胎换骨。过不去，就只好早日丢掉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老老实实接受自己的无能！” “你闭嘴！” “您的溺爱只会毁了他的。” “我……” 陆炳的嘴唇依旧在颤抖，但他出言打断了李良钦与俞大猷的争吵：“师父，师兄，你们别说了。师兄，带我去唐婆婆那边。” “炳儿……”李良钦还要再劝，陆炳却对他笑着说道：“师父，你不能护着我们一辈子吧。有些事，早点经历也好。” 李良钦看着这个虽然浑身颤抖，但目光坚毅的弟子，再也说不出话来。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此离他而去了。 或许，自己真的老了。 俞大猷将陆炳扛到唐婆婆身前，扶着他坐下后就离开了。陆炳看着眼前这个满脸褶皱却面容慈祥的老人，开口问道：“唐婆婆，您能把这唐冢内死去的人所经历的话都和我说一下吗？” 唐婆婆原本低垂的眼皮在听到陆炳说的话的一瞬间睁开，眼中闪露出叫人胆寒的精光。她重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这个小伙子，似乎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这感觉，多久了？ 终于，又回来了。 唐婆婆深吸一口气，然后指着陆炳左侧山穴中的棺木，说道：“这个，刚刚死了半年。他叫唐仲，是我弟弟的孙子。以前最喜欢的就是三姑家的孙女，但人家一直没同意。爱吃糍粑，也爱吃鱼，最不喜欢吃的是竹笋。天赋不错，早早学会了门里的手艺，下山做生意也没有失败。眼看着三十五了，讨不到婆姨，来找我求着要学丹噬。失败，死了。” “那个，死了八个月。他叫唐苏，是三姑家二房的长子。整天沉默寡言的，也没有朋友。倒是讨到了婆姨，可两个人过得鸡飞狗跳的，没个安宁。不算聪明也不算笨，勉勉强强学完手艺下山做生意，有成有败的，同辈人里不算亮眼。后来被挑选过了学丹噬，倒是进步神速。可马上成功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心神不宁，失败，死了。” “那边那个，死了两年了。他叫唐毅，是我的孙子，第三个孙子。他爹是个没本事的窝囊废，一辈子碌碌无为，啥也干不成。我给他找了个大家闺秀，生了这个孩子。这孩子聪明，打小就伶俐，论天赋是他们同辈最强的。比起你来，稍微差点。爱吃炒肉，爱吃辣，尤其喜欢吃牛肉。我以前一个月的开销，有一大半是给这小子买吃的了。他爹不想让他下山做生意，所以他一直也没怎么下山。直到他妈实在是忍受不住苦闷，跑去和二叔家的小子偷情。他爹知道以后，却一个屁也不敢放。那孩子找到我，说是不想待在家里了，想学丹噬。我本来阻止了他，可他居然偷偷跟着别人跑到唐冢，偷窥别人练习丹噬。看的多了，以为自己会了，就想试试。结果……死了。” …… 唐婆婆指着山壁上一个个石穴，把那安葬于山穴中人的事迹一一讲给陆炳。她的声音是那么的平淡，她的语言是那么的冷漠，仿佛就像这山壁一般，看着这些人的死亡，然后讲述出来一样冰冷无情。 陆炳听着，陆炳看着。慢慢的，他开始不再恐惧，身体不再紧绷。到最后，他甚至放松的盘坐着。 当最后一位的故事讲完，陆炳已经习惯了死亡，甚至开始麻木。他又问了唐婆婆一个问题：“婆婆，您见证了这么多死亡，心里没有什么感觉吗？” 唐婆婆平静地回道：“没有。死亡，就是死亡，没有什么感情可以掺杂其中。我们做的是杀人的买卖，终日制造死亡。既制造别人的死亡，也制造自己的。如果心中还有对死亡的什么感想，那就做不了这门生意。” 陆炳又问：“一定要做这门生意吗？” “这是我们的祖业，也是我们安身立命的所在。小子，人是要吃的。只要吃，就会制造死亡。动物死亡与人的死亡没有什么分别。有分别的，是你的心。我问你，老虎杀死羊群与牧羊人，它的心里会有什么想法吗？不会。它只是饿了，它要吃。这就是这个世界永恒不变的道理。所以，死亡不是需要恐惧的东西，它只是这世上每天都在发生的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如此离经叛道的话语，陆炳是第一次听到。教自己读书的老师，只会告诉自己要遵循仁义礼智信，要始终明白长幼有序，上下有别的道理。李良钦虽然蔑视礼法，但他始终把孔夫子的爱人贯彻始终。从来没有人像唐婆婆这样，告诉自己生存的残酷。或者是，生存的真谛。这一刻，儒家那些空洞无用的废话被陆炳彻底抛之脑后。道德，似乎可以随意践踏。 那，人与兽之间的分别在哪？ 道德，真的无用吗？ 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 明月的辉光再一次笼罩山间。 陆炳望着明月，说道：“真好啊这月光，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 唐婆婆站起身来，走到陆炳身侧，说道：“会看到的。有我在，你一定能成功。” 李良钦和俞大猷早已离去，此刻唐冢中只有他们两个人，以及那些失败者的遗骸。 陆炳不再多想，站起身来，决心面对死亡。 第二日正午，陆炳踏出唐冢。 他，成功了。 这几乎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即便是唐婆婆，当年修习丹噬也足足花了一个月。而陆炳，只用了一夜。 唐婆婆有些恼怒地骂陆炳：“臭小子，之前要你学丹噬时要死要活的，比娘们还墨迹。结果花了一晚上就学会了。你是吃了兔子屁了，跑这么快。” 陆炳笑呵呵的没有回话。现在的他，正处于一种很奇妙的状态。他感觉到自己似乎在生存与死亡的边际上游走。时而向左，时而向右。生命的界限，似乎在自己眼中已不是那么清晰明了。 唐婆婆叹了口气，说道：“丹噬虽然已经在你丹田内成型了，但是你还需温养。每个人的丹噬都不一样。有的以数量取胜，有的以距离见长，有的以投送精准称雄。你是怎么样的，只能你自己来练。昨晚也和你说过，丹噬是绝不会被他人发现的，即便是对方使用了最厉害的观法，也不可能。而丹噬只要接触到目标，对方就已经中招，踏上了鬼门关。至于用法，每个人不一样，你自己摸索去吧。” 陆炳还是笑呵呵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二人出了唐冢，唐婆婆回自己的屋休息，陆炳返回了早已翘首以盼的师父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