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关于小茶壶嘴的执念

农历正月十五的中午。 余飞放下手中的事，给二叔余鸿志打电话。 “二叔，今年我事情多，确实赶不回去了。上山送亮的事，就只有拜托你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还跟我客气什么。放心，我都安排好了。” “你和二婶的身体都好吧？妹妹他们呢？” 余鸿志正在自家的小卖部里打着麻将。 “碰！” “都好，都好！” “二叔，你玩着牌，我就不打扰你了！等清明节，我一定回去扫墓······” 余鸿志抓了一张牌，又娴熟地打了出去。 “小飞，这些事就不要许诺，只管去做就是了！” “······” 按照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正月十五，他的三个女儿，余欢，余桃和余梨是没有资格陪父亲上山给老人家（即祖先）送亮（在坟前点蜡烛）的。 值得一提的是，楚北省林广市余家凹一带认为，每年农历正月十五是一个节日，俗话叫过十五，比元宵节这种正统叫法，更亲民，更贴切。 她们懂事地把从自家店里拿回来的白蜡烛、鞭炮、火纸（手工烙印上一串铜钱印子的一种黄纸）装进一只竹篮里。 余鸿志看了看窗外，西方的山顶上还有一点白花花的潦草的太阳，寒风把后院枯瘦的树枝摇得瑟瑟发抖。 余鸿志面色凝重，把手里长长的一节烟丢进了火塘里，挎起竹篮就往后山走。 一路沿屋后的羊肠土路往后山去，村子里和隔壁村，有去得早的人家，鞭炮已经开始零星地炸响。 祖父祖母，父母，叔伯，婶娘，大哥，大嫂，还有余舟，这些故去的亲人的坟前都是不能遗漏的。 送亮的过程，没有按照辈分来分先后而是按照路途的顺趟。 自从余舟余飞两兄弟外出打工，正月十五送亮的重任一直是他老哥俩的。 这对平时在村子了鲜少交流的兄弟，在父母和先辈的坟头反倒有一些敞开心扉的聊天。 而如今，大哥余鸿章也去了那边······ 天色由昏暗逐渐染上墨色，余鸿志已经虔诚地完成了祭祀。 祖父的坟茔在山丘的较高处，他坐在旁边的大石头上抽烟歇脚。 放眼四顾，余家凹这一带，正月十五夜晚的景象蔚为壮观。 远远近近的山丘上，成千上万个星星点点的火光在摇曳。 余飞知道，老家的风俗有【三十的火，十五的灯】之说。 各家各户天黑后会把每一个房间的电灯都打开，有些人家连猪窝、牛棚也会点上灯。 山风冷冽。 此刻的余鸿志却觉得内心温暖而柔软。 他知道就在这连绵不绝的山丘之下，每一个星星点点的火苗下面都埋葬着一个故亡的灵魂。 同时也代表他们后继有人，后辈子孙们一年一度为他们送来一点光亮，一丝慰藉。 自己百年之后，当然也会归葬在这片老坟林。 然后，他的后辈在这一天也会做相同的事情，于是，手口相传，生生不息······ 余鸿志打开手电筒往回走，在河边一棵老板栗树下他犹豫了片刻。 要是往下游去，是进村的路，平坦舒缓很多。 而余鸿志还是决定往上游走，过了青石板桥，从小道绕到屋后，回家的路就便捷了许多。 余鸿志刚走过青石板桥，桥下呜咽的水流声戛然而止。 越往前走背后的四野越安静······ 风停了，连自己的脚步声也消匿无踪。 余鸿志手里的手电筒射出的明亮光柱里竟然是飘忽涌动的大片大片的紫色烟雾。 小路两侧的墓碑前烛火摇曳，可回头一望便逐片逐片地熄灭，眺望更远处，他刚刚给祖先、亲人送的亮，也尽数熄灭。 一只通体乌黑壮实的大猫受到惊吓。 喵--- 伴着叫声从余鸿志的脚边飞奔而过，跳上右手边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回头望着他，两眼在黑暗中亮着妖媚的明黄的光。 余鸿志心中一颤，暗叫一声： “大大的怪事！” 现在他不敢再往后看一眼，挎着竹篮一路小跑起来。 后方紫色的烟雾转而墨黑，幻化成鬼魅的獠牙利齿一路丁零当啷地追赶上来。 余鸿志脊背冒冷汗，感觉这些鬼魅就在身后三五步之遥，张牙舞爪地就要吞没他。 前方，沿着土坝的左边下去就能依稀看到自家房屋的后檐。 右边，是一片荒地。 这荒地，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知晓，土下不到两米，埋着他夭折的四女儿。 余鸿志脚步是慌乱的，内心却是清白如昼。 他不顾身后躁动的恐怖声响，把自己的脚死死地钉在这个岔路口。 竹篮里有他为女儿备下的祭祀用品。 他想： 今晚无论如何，女儿，爸爸一定要为你点上一根蜡烛。 他内心生长出一些勇气，固执的轻蔑的回头，手上的电筒竟然没有了光束！ 一片漆黑，所有的东西都静止不动，万籁俱寂。 余鸿志不管不顾了，向前走，他手上电筒发射出炙热的血红色的光芒。 由于当年没有留下任何标记，凭着模糊的记忆，他走到荒地大致的位置放下竹篮。 拿出鞭炮，发现鞭炮都是用稻草编织起来的，没有火药引信。 拿出火纸，发现均是光滑的白纸，没有铜钱外圆内方的印记。 他拿出婴儿手臂粗的白色的蜡烛，按下打火机弹簧，腾起的小火苗被风吹灭，他再打，又被吹灭。 他蹲下来，躲到大衣怀里去点，从后面看就像是跪在这没有任何标记的空地上。 他明白无误地感觉到有一个人从他肩膀后面，从他的右耳旁边吹了一口热气！ 这口热气如一股刁钻的阴风把余鸿志手里的蜡烛和打火机吹落在地上。 他浑身哆嗦，如筛糠一般。 “谁？！” 余鸿志惊恐的语调拖着颤抖的尾音。 他抢到地上的手电筒四下慌乱地扫描，空空如也。 仰望。 他看了看天。 天空阴冷，素洁淡雅。 余鸿志置身于天地组成的天然的灵堂里。 脚边的竹篮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布娃娃，就像小时候余欢、余桃、余梨经常抱着玩的那种。 这时，布娃娃眨了眨眼睛，变成了一个精灵乖巧的两三岁的女娃娃，大眼黑亮，脸蛋红扑扑的，光着身子只包着一块绣满大红牡丹花的毛毯，这毛毯就是当年包着她的那一块。 女儿！ 余鸿志颤巍巍地伸出双手准备把她抱到自己怀里。 一阵风卷着地上的枯叶袭来，这个美丽的精灵身上的毛毯缓缓滑落，露出了下体，竟然是男孩子的小茶壶嘴！ 余鸿志大惊，两眼一黑！ 就在一刹那间，响声大作！ 他的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均是他记忆中的模样，把小男孩团团围住，而荒地则变成了他妻子的产房。 妻子很高兴，不顾生产后的虚弱，挣扎着爬起来去抱他！ 余欢，余桃和余梨活蹦乱跳地逗着弟弟笑。 余鸿志挤进人群，从妻子手中接过他，才看了一眼，四周亲人竟倏忽消失不见。 定睛一看，他手上是一个满脸满身都是血的睁着眼的女婴！ 他赶忙看妻子，见妻子靠在家中老式木床上轻轻啜泣。 他心里一慌，手中的女婴掉落在床前的血盆之中，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小嘴大开大合，却发不出声音，还向余鸿志笔直地伸着一双小手！ 余鸿志蹲下来很不情愿地把她又抱了起来。 借着窗前惨淡的月光，他发现刚刚抱着女儿的双手有不知名的墨黑的粘稠的污渍，他不小心摸了一下脸，脸上也是。 他想在衣服上擦干净，衣服上也顿时染上了一大片，仿佛这污渍会生长一般，快速地如泡沫一般膨胀了起来。 再看地上，血盆里已经空无一物，黑色的污渍继续漫延，翻涌。 很快淹到余鸿志的脚踝，小腿，大腿，腰，胸口，脖子，马上就有灭顶之灾！ 他想抢到妻子身边，拉起妻子一起逃离，却如同陷入了浓稠的深不可测的沼泽，根本不能移动半步。 他胸口十分憋闷如同压着千斤大石，他绝望的嘶吼一声，一下子掀开了胸口的大石。 余鸿志终于掀开了大石，他坐起来定了定神，原来是一场噩梦。 二婶被他的大喊大叫吓醒了，她摁亮电灯，看着丈夫满头大汗。 她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后背： “又做恶梦了？”.